紫宸宫接受朝拜的余威尚在宫闱间无声蔓延,那份由皇贵妃亲手缔造的、铁桶般的秩序,让每一处宫苑都沉浸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之中。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往往源自那最高处的一丝涟漪。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天色依旧阴沉,积雪未融。皇帝雍帝难得闲暇,并未传召妃嫔,反而只带了李德全等几个贴身侍从,信步来到了紫宸宫。
通报声传入内殿时,萧明玥正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看进去几个字。听闻皇帝驾到,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仪容,起身迎驾。
“臣妾参见陛下。”她敛衽行礼,姿态优雅从容。
雍帝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神色看似温和,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沉。他虚扶了一下,目光在殿内扫过,掠过那些摆放整齐的公文册子,最后落在萧明玥沉静的脸上。
“爱妃不必多礼。”他语气随意,自顾自地在暖炕主位坐下,“朕路过,见你这里倒是清净,便进来坐坐。”
萧明玥心中微动,皇帝平日极少这般不事先通传便直接过来,尤其是在她协理六宫、权势日盛之后。她面上不露分毫,亲自接过晚翠奉上的茶,端到皇帝手边,温声道:“陛下能来,臣妾求之不得。只是臣妾这里只有些清茶淡饭,怕怠慢了陛下。”
雍帝接过茶盏,并未立刻饮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似是闲聊般开口:“这几日宫中倒是安稳,爱妃辛苦了。”
“陛下言重了,分内之事。”萧明玥在一旁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姿态恭谨。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雍帝啜了一口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落在窗外庭院中那株覆雪的白梅上,状似随意地问道:“说起来,皇四子近来课业如何?朕前几日考校皇长子功课,那孩子于骑射一道倒是颇有天分,性子也沉稳。”
萧明玥执壶添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皇长子,乃早已失宠病故的端嫔所出,今年已十四,比她的皇四子年长五岁有余。皇帝平日对这位长子并不十分看重,今日却突然在此刻提及,语气还带着几分赞许?
她心念电转,面上却绽开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将茶壶轻轻放回原处:“劳陛下挂心,翊琰(皇四子名)资质愚钝,不过是跟着太傅认得几个字,背些粗浅诗文罢了,如何能与皇长子殿下相比。臣妾只盼他平安康健,懂得忠孝仁义,日后做个安分守己的亲王,为陛下分忧,便心满意足了。”
她语气谦逊,将皇四子贬低一番,同时清晰地划出了“亲王”的界限,绝口不提其他。
雍帝转回头,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爱妃过谦了。翊琰年纪虽小,朕瞧着他倒是机灵可爱,颇有慧根。为人父母,谁不望子成龙?爱妃对他,难道就没有些许更高的期许?”
这话语里的试探,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几分,连侍立在旁的晚翠都感到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萧明玥抬起眼,迎向皇帝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一片坦然,甚至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属于母亲的无奈与宠溺:“陛下说笑了。龙乃天之子,岂是寻常人能企及?翊琰能得陛下几分疼爱,安稳长大,臣妾便已感恩戴德,不敢再有他求。若他日后能如陛下所言,做个有慧根的亲王,辅佐君上,便是他最大的造化了。”
她将“望子成龙”这四个字轻轻推开,再次强调“亲王”与“辅佐”,姿态放得极低,语气真诚,听不出半分虚假。
雍帝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他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平常:“爱妃教导有方,是翊琰的福气。朕也就是随口一问,你也不必过于自谦。”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好了,朕还有奏章要批,就不多坐了。”
“臣妾恭送陛下。”萧明玥起身,恭敬行礼。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脚步声远去,萧明玥才缓缓直起身。她脸上那温婉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终化为一片冰封的平静。
晚翠这才敢上前,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娘娘,陛下他……”
萧明玥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她走到窗边,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目光幽深。
帝心似海,深不可测。今日这看似随意的闲谈,每一句都暗藏机锋。他是在敲打她,试探她对于储位的野心,也是在提醒她,这后宫之中,并非只有皇四子一个选择。
更高的期许?望子成龙?
萧明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她当然有期许,但那期许,必须深深地、牢牢地藏在最深处,绝不能露出一丝痕迹。在皇权面前,任何一点不该有的心思,都是取死之道。
今日她应对得体,暂时稳住了皇帝。但这颗猜忌的种子,既然已经埋下,便不会轻易消失。
风雨并未停歇,只是从六宫的明争暗斗,转向了更为隐秘、也更为凶险的,与至高皇权的博弈。
她微微握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
这紫宸之巅的风,果然,一刻也未曾停止过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