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清晨时分，宫苑皆覆上一层素白，将朱墙碧瓦的棱角柔和了几分，却掩不住那股自各处弥漫开的肃杀之气。彻查仍在继续，各宫门前扫出的雪堆旁，往往就站着核对账册、清点器物的内监，呵气成霜，气氛比天气更冷。
景仁宫门前更是如此。这座昔日凤居，如今朱漆大门紧闭，铜环冷涩，只在角门留了通道。负责带队的内务府赵副总管，是个面容清癯、眼神谨慎的中年太监，他领着七八个手下，并两名敬事房的笔录，早早便候在了门外。雪落在他们的官帽和肩头，无人敢掸，更无人交谈。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时辰一到，角门从内打开，一名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太监颤巍巍行礼，他是如今景仁宫仅剩的看守。赵副总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率先踏入。脚步踩在未及清扫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宫苑里显得格外刺耳。
按照既定章程，核查需从正殿开始，依次偏殿、库房，最后才是诸如佛堂之类的次要处所。赵副总管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指挥手下开启尘封的殿门，将蒙尘的器物一一清点记录。过程缓慢而沉闷，只有笔录太监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压低嗓音的唱名声。
萧明玥安插在队伍里的那名心腹太监，名叫小顺子，一直低眉顺眼地跟在队伍末尾，做些搬运、传递的杂活，毫不起眼。他眼神却偶尔飞快地扫过四周，尤其是通往佛堂的那条僻静回廊。
与此同时，紫宸宫内，萧明玥刚刚用过早膳。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湖蓝色锦缎长袄，坐在暖炕上，手里捧着一个手炉，听着晚翠低声汇报各宫清查的进展。
“德妃娘娘宫里的清查已近尾声，听闻摔了一套前朝官窑的茶具，说是失手，内务府记录在案了。”
“丽嫔那边不太顺利，有几样首饰对不上，正在扯皮……”
“景仁宫那边，赵副总管已经带人进去了，按部就班，尚未有异动。”
萧明玥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覆雪的白梅上，神色淡漠。手炉传来的暖意，似乎并不能驱散她周身的清冷。
“告诉钱公公，我们宫里的最终册子，午时前必须呈上来。”她吩咐道，声音平稳无波。
“是。”晚翠应下，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娘娘，景仁宫那边……”
萧明玥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晚翠立刻噤声，垂下了头。
“做好你分内的事。”萧明玥的声音依旧平淡，“该来的，总会来。”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流逝。巳时三刻左右，景仁宫的正殿、偏殿及库房皆已核查完毕，并未发现与失窃先帝旧物相关的线索。赵副总管眉头微锁，按照流程，只剩下最后几处地方，其中包括那个小小的佛堂。
一行人踩着积雪，转向佛堂所在的院落。佛堂更显破败，门楣上的漆皮剥落了不少。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和淡淡香烛味的寒气扑面而来。
堂内光线昏暗，只有一尊蒙尘的佛像静立，供桌上空空如也，积着薄灰。两名小太监上前，开始例行公事地检查佛龛、供桌下方等可能藏物之处。
小顺子的心跳微微加快，他记得晚翠姑姑的交代，那东西，就混在之前送入的一批废旧杂物里，应该就在佛堂角落那个堆放香烛、经幡等物的破旧木箱中。他必须制造一个机会，让搜查的人“自然”地发现那个箱子，并且由他，或者他引导的人，去打开它。
机会很快来了。一名小太监检查完供桌，转身时衣角不慎带倒了靠在墙边的一把破旧扫帚，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众人都被这声响吸引，下意识看去。
赵副总管皱了皱眉。
小顺子立刻机灵地小跑过去，一边扶起扫帚，一边像是才发现那个角落的木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道：“哟，这儿还有个箱子，积这么多灰，怕是许久没动过了。”他说着，便伸手要去掀箱盖。
“慢着。”赵副总管出声制止，他行事谨慎，示意旁边另一个太监，“你去，打开看看。”
那太监应了声，上前和小顺子一起，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箱盖。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散出。里面杂乱地堆着些褪色的经幡、断裂的香烛，以及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废旧物品。
小顺子心中暗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只得跟着那太监一起，动手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用灰黑色油布包裹、约莫手掌大小的硬物。触感冰凉，形状隐约。
他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像是嫌弃那油布脏污，用手指捏着边缘，将它拎了出来，随手放在旁边的地上，口中道：“都是些没用的破烂。”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取出东西的动作吸引，落在那不起眼的油布包上。负责记录的太监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赵副总管眼神锐利，盯着那油布包，沉声道：“打开。”
拎出包裹的太监闻言，便蹲下身，伸手去解那油布包的结。油布似乎因年代久远有些发脆，被他稍一用力，便松散开来。
下一刻，一个雕刻粗糙、木质发暗的人形木偶，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木偶身上，似乎还刻着一些模糊的字迹，心口部位，插着几根细小的、已然生锈的钢针！
佛堂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止。那两名笔录太监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赵副总管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木偶。当他看清木偶身上刻着的模糊字迹，以及那象征性的生辰八字（虽模糊，但指向性明确）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巫蛊！竟然是巫蛊之术！在这冷宫佛堂之中！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封……封存此物！所有人原地不动，不得离开，不得交头接耳！”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对身边一个心腹小太监厉声道：“你，立刻速速前往紫宸宫，禀报皇贵妃娘娘！再去乾清宫，禀报皇上！快！”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佛堂。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宫廷。
紫宸宫内，萧明玥刚刚接过晚翠呈上的、墨迹未干的紫宸宫清查总册。殿外传来一阵极其慌乱、几乎失态的脚步声，以及小太监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禀报声。
晚翠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殿门处，听了几句，猛地回头看向萧明玥，嘴唇微张，眼中满是惊骇。
萧明玥缓缓放下手中的册子，抬眸，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依旧无声飘落。
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平静，以及深藏在眼底的、一丝极淡的，尘埃落定的冷光。
偷天换日，已成。
网，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