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一根绷紧的弦。
院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摄像师老李肩上那台机器发出的轻微嗡鸣。黑洞洞的镜头,像一只冷漠而全知的眼睛,牢牢锁定在王海的脸上,贪婪地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王海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他不是没见过场面,可在派出所里审过的那些偷鸡摸狗的贼,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个年轻人难缠。
林枫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神经。那热情洋溢的吹捧,那掷地有声的赞美,不是高帽,是一座山,一座由“政治正确”和“民心所向”堆砌起来的大山,不由分说地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手心里那枚冰冷的金属垫圈,此刻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
这是证据。
一个小时前,这还是能把林枫钉死的铁证。可现在,当着县电视台的镜头,当着这群被煽动起来的村民,它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该怎么说?
说“你们都搞错了,我不是英雄,我是来抓贼的”?
说“林枫在撒谎,他才是这起塌方的罪魁祸首”?
他只要敢开口,明天县里的头条就会是《派出所长妒贤嫉能,公报私仇抹黑救人英雄》。他王海,将会在整个清源县的官场里,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一个没有大局观、不懂政治的蠢货。
他甚至能想象到县局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他鼻子骂的场景:“王海啊王海,镇里出了正面典型,你不仅不支持,还跑去拆台?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了下来。
“王所长?王所长?”
记者方茴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里却闪动着猎人发现猎物时的兴奋光芒。她的话筒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
“我们都非常好奇,您昨晚是怎么发现这里的隐患的?能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吗?这对于全县的安全生产工作,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鉴意义。”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把精巧的铲子,把他脚下的坑又挖深了一寸。
王海的嘴唇哆嗦着,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林枫,却只看到一张写满了“真诚”与“感激”的脸。
林枫往前站了半步,恰到好处地补充道:“方记者,您是不知道,王所长昨晚有多辛苦。天都黑透了,他一个人打着手电,把后山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我们当时还不理解,觉得王所长有点小题大做,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啊!要不是王所长坚持原则,我们哪有这种安全意识?”
这番话,直接堵死了王海最后一条退路。他连“我只是路过”这种借口都不能用了。
“是啊是啊!”人群里的王大炮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王所长当时那脸黑的,跟包公一样!指着我们鼻子骂,说我们不要命了!当时我们还嫌他多管闲事,现在才知道,骂我们是救我们啊!”
“王所长是好人!是咱们村的恩人!”
“王所长,我们给您磕头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前排的几个村民,竟然真的要跪下去。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王海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要是再不说话,再不“领”下这份功劳,场面就要失控了。他怕这群淳朴又愚昧的村民,真的当着摄像机的面给他跪下。那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别这样!使不得!”王海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慌忙后退一步,伸出双手去拦。
这个动作,让他紧攥着垫圈的那只手,暴露在了镜头前。
方茴的目光何其敏锐,她立刻就注意到了王海手里的异样。“王所长,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王海的心脏猛地一缩。
完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的手掌上。那枚小小的、在阳光下闪着贼光的垫圈,成了全场的焦点。
摄像师老李立刻给了个特写。
王海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该怎么解释这东西的来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枫忽然“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想起来了!”他一拍大腿,抢在王海开口前说道,“王所长,这……这是您昨晚检查山洞的时候,从石头缝里掉下来的吧?”
他转向方茴,用一种充满敬佩的语气解释道:“方记者,您看,王所长工作有多细致!昨晚他检查洞口的时候,就发现支撑洞口的几根木头有问题,还用手去晃了晃。我猜,这垫圈,就是当时从那些腐朽的旧木头上掉下来的。王所长一定是觉得这东西能证明洞口结构不稳,特意收了起来,准备作为安全隐患的物证向上级汇报!”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一个腐朽木头上的旧垫圈,和一根崭新撬棍上的新垫圈,在普通人眼里,根本没什么区别。
林枫紧接着又对王海投去一个“我懂你”的眼神:“王所长,您真是……太有心了。这种细节我们谁都没注意到,只有您想到了。我们……我们真是自愧不如!”
王海看着林枫,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话,而是在跟一个修炼了千年的狐狸精斗法。自己的每一步,每一个念头,都被对方算得死死的。他精心准备的杀招,被对方轻飘飘地一转,就变成了给自己戴上的又一顶高帽。
他还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了。
他感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头。他强行把那口涌上来的老血咽了回去,腮帮子的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抽搐着。
在镜头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艰难地,将那枚垫圈收回了口袋。这个动作,无异于公开承认了林枫的所有说辞。
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应该的。”
“这都是……我身为一名人民警察……应该做的。”
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憋屈。
但在方茴听来,这就是一位不善言辞的基层英雄,最质朴的获奖感言。她的眼睛更亮了,立刻追问:“王所长,那您能具体说说,您是如何根据这个小小的垫圈,判断出整个山体都有垮塌风险的吗?您的这种专业精神,太值得我们学习了!”
王海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充满求知欲的年轻脸庞,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不想再待下去了,一秒钟都不想。
“具体情况……林书记都清楚。”他含糊地应付了一句,然后猛地转身,指着后山的方向,对林枫说,“林书记,你……你带记者同志去现场看看吧。我……我所里还有急事!”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车门,钻进了那辆绿色的吉普车。
引擎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吉普车在院子里粗暴地掉了个头,卷起一阵尘土,仓皇而去。那背影,狼狈得像一条被猎人打断了脊梁的野狗。
方茴看着远去的吉普车,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这位王所长,真是太低调了,典型的实干家。”
林枫微笑着点头:“是啊,王所长一向如此,雷厉风行,不图虚名。”
他脑海中,代表着王海的那个光点,头顶的民心值,已经从【-60,怨恨\/记仇】,断崖式地跌落到了【-90,不死不休】。
系统界面上,甚至跳出了一行血红色的提示。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负向民心,目标王海已进入“宿敌”状态。请宿主谨慎应对,该目标在未来可能会采取非理性报复手段。】
林枫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他知道,今天的胜利,只是暂时的。一条被逼到绝路的疯狗,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
“林书记,那我们现在去现场吧?”方茴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好的,方记者,这边请。”
林枫领着采访组,在村民们的簇拥下,向着后山走去。阳光正好,将他年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没有人注意到,走在人群中的陈老蔫,悄悄凑到林枫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书记,那个女娃,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