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里，暖风无声地流动，却带不走周建国脸上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
“王丽？宣传部的王部长？”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都走了调。刚刚被林枫那番宏伟蓝图点燃的万丈豪情，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凝固。他瞪大了眼睛，看林枫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刚刚说出“我们去月亮上开会”的疯子。
在他几十年的认知里，县委常委这个头衔固然吓人，但宣传部，那是务虚的部门。写写文章，搞搞晚会，拍拍电视，管管思想。工业振兴，国企改制，这种真刀真枪、牵扯着真金白银和乌纱帽的硬仗，找她？这不等于让一个绣花的去打铁吗？
“小林，你……你没开玩笑吧？”周建国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我们这是要去冲锋陷阵，你找个唱赞歌的来当总指挥？”
林枫看着他错愕的样子，并不意外。他只是平静地将车子熄了火，整个车厢陷入了更纯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仪表盘上微弱的红光，映照着两人轮廓。
“老周，你先别急。”林枫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我们换个思路。你觉得，刘厂长他们背后的人，最怕什么？”
周建国想也不想：“怕我们找到证据，怕纪委查他们。”
“对，也不全对。”林枫摇了摇头，“他们真正怕的，是事情闹大。是他们想捂着、藏着、偷着干的事，被放在了全县人民的聚光灯下，一寸一寸地审视。”
“刘厂长他们为什么能这么肆无忌惮？因为他们笃定，国企破产这种事，老百姓不懂，也懒得懂。在大家眼里，那就是一笔糊涂账，厂子不行了，倒闭了，天经地义。他们要做的，就是在这种‘天经地义’的掩护下，把国家的财产，变成自己的。”
“所以，我们的第一步，不是去纪委告状，而是要把这盆水搅浑，把盖子掀开。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前进机械厂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谋杀’！我们要让全县的人都开始讨论，为什么好好的新设备要藏起来？为什么能赚钱的创新项目会被扼杀？为什么工人的饭碗说砸就砸？”
周建国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喉结动了动：“你的意思是……舆论？”
“是舆论，但又不止是舆论。”林枫的嘴角在黑暗中微微勾起，“老周，你忘了我们的计划书了？那份计划书，不是一份单纯的经济方案，它是一个‘故事’。”
“一个‘破釜沉舟，智救国企’的故事；一个‘浪子回头，变废为宝’的故事；一个‘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谁最会讲？谁最擅长把它讲得深入人心，讲得让领导们都为之动容？”
周建国的呼吸陡然一滞。他脑中那个穿着套裙，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在各种会议上念稿子的女人形象，开始变得立体而陌生起来。
“王部长……”他喃喃道。
“对，就是王部长。”林枫肯定了他的答案，“我们去找县府的领导，他们看到的是‘问题’和‘包袱’。我们去找纪委的领导，他们看到的是‘线索’和‘风险’。只有我们去找王部长，她看到的，才可能是一个足以轰动全县，甚至上达市里的‘重大正面典型’！”
“你想想，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她就是那个慧眼识珠，从一片哀鸿遍野的烂摊子里，挖掘出石河镇振兴希望的‘伯乐’。这篇报道写出去，标题会是什么？《一个乡镇的绝地求生：从工业废墟到旅游明珠的华丽转身》。这里面，有困境，有抗争，有创新，有希望。这对于一个宣传部长来说，是多大的政绩？比开一百个会，发一千篇不痛不痒的通稿，分量要重得多。”
周建国彻底不说话了，他只是呆呆地坐着，黑暗中，能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林枫的话，为他打开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光怪陆离的官场侧面。原来，事情还可以这么干。
“可……可她凭什么信我们？”周建国挣扎着提出最后一个疑问，“她位列常委，我们只是两个乡镇干部。我们连见她一面都难，更别说让她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来帮我们干这件得罪人的事。”
“因为她也需要一个机会。”林枫的语气笃定，“王部长是县里唯一的女性常委，又是从团委系统提拔上来的，根基相对较浅。在常委会里，经济、城建、组织人事这些实权领域，她很难插上手。宣传工作，说得好听是掌管喉舌，说得难听点，就是务虚，是为别人抬轿子。她难道就甘心一直当个配角？”
“我们的计划，对她而言，就是一次‘跨界’的机会。一次从虚到实，从笔杆子伸向印把子的绝佳机会。我们给她送去的，不是麻烦，而是一把能捅破天花板的梯子。你说，她会不会接？”
车厢里，长时间的沉默。
周建国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他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这个年轻人的算计，一环扣着一环，不仅算经济，算人心，还把官场上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规则，算得明明白白。
他要的，根本不是王部长出手帮忙。他是要把王部长，绑上他们的战车，让她从一个旁观者，变成利益最相关的主导者。他们只需要点燃引线，而王部长，会亲自把这颗炮弹，打向她想打的任何地方。
“老周，官场上，有时候杀人不见血的，不是刀，正是笔。”
林枫在不久前说过的话，此刻又在周建国耳边响起，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那支笔，不仅能杀人，还能救人，更能翻云覆雨。
“呼……”周建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和恐惧都吐了出去。他摸索着，从储物格里翻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烟，是林枫的。他抽出一根，林枫“咔哒”一声，帮他点着了。
火光一闪，照亮了周建国那张混杂着疲惫、震惊，却又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脸。
“好小子。”他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眼角都咳出了泪花，“我算是服了。我这几十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他不再纠结，也不再犹豫，语气变得和林枫一样坚决：“说吧，怎么干？这个王部长，我跟她只在开大会的时候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一句。我们怎么才能把这份‘藏宝图’，送到她手上？”
林枫笑了。他知道，周建国这块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老石头，已经被他彻底点燃了。
“直接去宣传部找她，肯定不行。我们级别不够，她秘书那一关都过不了。”林枫弹了弹烟灰，“我们得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让她无法拒绝，又显得合情合理的见面机会。”
他的目光，穿透挡风玻璃，望向镇政府大院里那几栋孤零零的办公楼。
“我们镇里，是不是很久没有搞过什么大型的文化活动了？”
周建国一愣：“文化活动？现在这情况，谁有心思搞那个？”
“不，正因为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才要搞。”林枫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狡黠的光芒，“我们要办一场‘石河镇企业文化与未来发展研讨会’。”
“名头要大，声势要足。把三家厂的老工人都请来，忆苦思甜，展望未来。把我们那份计划书，包装成‘研讨会成果’。然后，我们以镇政府的名义，正式向县委宣传部发一份邀请函。”
“邀请函上，要写得恳切，写得悲壮。就说，‘在我镇工业转型生死存亡之际，为凝聚人心，提振士气，恳请县委宣传部领导莅临指导，为我们拨开迷雾，指点方向’。”
“老周，你觉得，这样一份凝聚着几千名老国企工人期盼的邀请函，摆在王部长的办公桌上，她……是来，还是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