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迪车的后座，与门外的焦灼仿佛是两个世界。
车内空调送着恒温的风，空气里有新车皮革和淡淡檀香混合的味道。县委书记陈建国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关于全县经济发展规划的文件，但他的目光，却穿过深色的车窗，落在了门口那个与武警战士对峙的年轻人身上。
这个年轻人，他有印象。
就在昨晚，他处理完公务，难得看一会儿本地新闻，屏幕上恰好在播报石河子镇老王村的新闻。镜头里，一个年轻干部卷着裤腿，和村民们一起在泥地里铺设水泥，脸上沾着泥点，笑容却很干净。主持人用一种激昂的语调，称赞这位干部“不等不靠，发动群众，解决了多年未决的难题”。
陈建国当时还和身边的秘书随口提了一句：“现在肯这样沉下身子，和老百姓一起流汗的年轻人，不多了。这个林枫，有点意思。”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可现在，这个“有点意思”的年轻人，却像一根执拗的钉子，杵在了县纪委的大门口。他的站姿很直，脸上没有寻常上访者的那种悲愤或癫狂，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冷静和坚决。
一个能发动群众修路的实干家，为什么会用这种近乎莽撞的方式，来敲纪委的大门？
陈建国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深知基层生态的复杂，一个想做事的人，往往会触动更多不想做事、甚至在做坏事的人的利益。石河子镇那个地方，他心里有数，李卫国是个能力平庸但手腕圆滑的老油条，这些年镇里的发展乏善可陈，倒是些乱七八糟的举报信，时有耳闻。
车子缓缓停稳。
司机正要下车去按门铃，陈建国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他降下车窗，外界嘈杂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小同志，怎么回事？”
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威严，像一颗石子，准确地投进了门口那片僵持的水面。
年轻的武警战士身体一震，猛地转过身来，在看清车里的人后，脸上的严肃瞬间化为惊愕和紧张，他下意识地挺直身体，敬了个礼：“陈……陈书记！”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甚至有些变调。
林枫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当然认得这张脸，这是整个安平县最有权力的那个人。巨大的紧张感攥住了他的喉咙，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武警战士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报告书记，这位同志……他没有预约，要、要见纪委领导，我正在按规定处理……”
林枫没有等他说完，向前一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对着车窗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书记，石-河子镇干部林枫，有涉及数千群众生命安全的紧急情况，希望能向纪委领导当面汇报！”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迫感。他没有提自己的委屈，没有提李卫国，只提“群众”和“生命安全”。
车里沉默了。
陈建国看着这个年轻人，目光深邃。他没有被“生命安全”这种词吓住，干到他这个位置，听过太多夸大其词的陈述。但他从林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忧虑。那是一种伪装不出来的东西。
几秒钟的沉默，对林枫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和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汗。
终于，陈建国开口了。他没有对林枫说什么，而是看着那个依旧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武警战士，语气平淡地说了句：
“按规矩办，但也要讲效率。”
说完，他升上车窗，黑色的奥迪车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大门。
武警战士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什么叫“按规矩办”？规矩就是没预约不能进。什么又叫“也要讲效率”？效率就是让他赶紧进去？
他额头冒汗，看着眼前这个叫林枫的年轻人，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领导的话，尤其是这种充满了“留白”的话，往往比直接的命令更考验人。他最终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拉开旁边的小门，语气已经客气了不少：“同志，你……你跟我来吧。”
林枫再次对着奥迪车消失的方向躬了躬身，才跟着武警战士，走进了那扇他刚才觉得永远也无法推开的大门。
他被带到一间小小的接待室，而不是信访大厅。房间里只有一套桌椅，墙壁白得晃眼，上面挂着“忠诚、干净、担当”的镜框。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冰冷而肃穆。
武警战士让他在这里等着，便转身出去了，门被轻轻带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单调的“咔哒”声。
林枫坐在椅子上，身体因为刚才的高度紧张，此刻才感到一阵阵发软。他将意识沉入系统，心头又是一紧。
【区域民心总值：+64】
又掉了四点。
恐慌正在蔓延，像野火一样。他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下游村庄里，那些压抑在平静表面下的窃窃私语和人心惶惶。张大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电话里颤抖的声音，又浮现在眼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分钟。
二十分钟。
接待室里没有任何动静，仿佛他被人遗忘了。林枫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开始怀疑，陈建国那句话，是不是只是一句场面上的官话，只是为了让他别堵在门口，影响不好。
他甚至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
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干部走了进来。
“你是林枫同志？”
“我是。”
“陈主任让你过去一趟，跟我来吧。”
林枫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陈国忠的办公室在三楼，不大，甚至有些拥挤。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一个塞满了卷宗的书柜，唯一有点生气的，是窗台上那盆长势很好的君子兰。
陈国忠本人也和这间办公室一样，朴素，不起眼。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正拿着一把小喷壶，仔细地给君子兰的叶子喷水，头也没回。
“石河子镇的林枫？”他开口了，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是，陈主任。”林枫站在办公室中央，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方头顶。
【陈国忠：-10，审视\/怀疑】
果然，开局不利。
陈国忠放下喷壶，用毛巾擦了擦手，这才转过身，在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说吧，什么事，能让你直接堵到纪委门口来。”
他的目光像手术刀，锐利，仿佛要将林枫从里到外剖开来看。
林枫坐下，后背挺得笔直。他没有立刻拿出手机里的照片，也没有急着控诉李卫国。他知道，在这样的人面前，任何带有情绪的表达，都会被视为不可信。
“陈主任，我来不是为了我个人，是为了石河水库下游，三个村，近五千名乡亲。”
他开了口，语气沉痛而真诚。
“今天上午，镇里的会议上，我汇报了石河水库存在的巨大安全隐患。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现在下游村庄已经出现了恐慌情绪，而且正在快速蔓延。我担心，如果不能尽快给群众一个明确、负责任的交代，很可能会引发我们谁都不想看到的群体性事件。”
他把“民心预警”，用一种更官方、更合理的方式，说了出来。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陈国忠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林枫看到，他头顶的数字，从【-10】跳到了【-5】。
“什么安全隐患？具体说说。”
林枫心中稍定，知道自己切入点对了。他将自己在会上说的那三点“客观困难”——资料缺失、账目混乱、大坝裂缝，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每说一点，他都观察着陈国忠的反应。
当他说到“七十万预付款账目混乱”时，陈国忠的眼皮跳了一下。
当他说到“大坝地基有多处不正常的沉降裂缝”时，陈国忠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这些，有证据吗？”
“有。”林枫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相册，将那些在昏暗抽屉里拍下的合同复印件照片，和他在水库大坝上找到的几处最明显的裂缝特写，递了过去。“陈主任，这些只是初步的证据。福运公司背后是谁，账目为何混乱，都需要组织介入，才能查得清楚。至于大坝的安全问题，我不是专业人士，不敢下定论，但我恳请县里能派专业的技术人员，去做一次全面的安全鉴定。这是对几千条人命负责！”
他没有说“请您查办李卫国”，而是说“请组织介入”“请县里派人”。姿态放得很低，诉求却很明确。
陈国忠一张张地翻看着照片，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那座石英钟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林枫看到，陈国忠头顶的民心值，在缓慢而坚定地变化着。
【-5，怀疑】→【0，中立\/观察】→【+5，重视\/思考】→【+10，采信\/权衡】
林枫的心稍微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陈国忠看完了照片，将手机还给林枫。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看着林枫，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在老王村修路的事，我也听说了。干得不错。”
林枫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修路是好事，但为了修路，把自己的本职工作，那个水库项目，丢在一边，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陈国忠的语气很平淡，却像是在重复李卫国在会上的指责。
林枫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
他刚想解释，陈国忠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没有再看林枫，而是缓缓拉开中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纸，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推到林枫面前。
那是一封信。一封没有署名的，匿名举报信。
林枫的瞳孔，骤然收缩。
陈国忠的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脸上，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这份举报信，是你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