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温泉那极致缠绵又暗藏汹涌的一夜过后,清晨的阳光透过樟子纸,洒入寂静的和室。
江浸月睁着眼,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躺在尚且残留着他的气息的榻榻米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还残留着殷夜沉掌心的温度与水中激情的烙印,而耳畔那句带着脆弱与偏执的“别离开我”,更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她的人生,仿佛从踏入京都的那一刻起,就彻底脱离了掌控。静香的敌意,月见里家的规训,“桐之间”那声怨毒的女声与阴冷气息,晚宴上如坐针毡的束缚与审视……这一切都像巨大的漩涡,将她紧紧缠绕。而殷夜沉,既是将她拖入这漩涡的中心,又是她在这漩涡中唯一能抓住的、却同样危险的浮木。
她不想做攀附的菟丝花,不想做笼中的金丝雀,更不想在不清不楚的关系中,耗尽自己的尊严与未来。可每当她试图挣扎,他用身体、用感官、甚至用此刻这罕见的脆弱,构筑起更牢固的囚笼。
她痛恨这不受控的沉沦与身不由己的处境。
这种撕扯,几乎让她窒息。
必须做点什么。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不能就这样被动地等待下一次的打击,不能永远活在对静香下一步行动的恐惧中,更不能……在不了解身边这个男人的情况下,盲目地沉溺或反抗。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座宅邸,了解月见里家,更需要了解……殷夜沉。
她迅速起身,踏入了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的庭院。
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枯山水边缘的小径行走,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成为玩物?还是抓住黑暗中他这根唯一的浮木?哪一种都让她感到窒息。
就在她走过一处茂密的矮树丛时,两个压低嗓音的交谈声隐约传来,伴随着清扫石阶的沙沙声。
“……说起来,昨夜里那位客人闹出的动静,可真是不小。”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
“嘘!慎言!主家的事岂是我们能议论的?”另一个声音更谨慎些。
“唉,我只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纱织夫人还在的时候,似乎也有过这样……”
“纱织夫人”四个字,如同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抓住了江浸月全部的注意力。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隐身在树丛后,屏息倾听。
“快别说了!”谨慎的老仆急忙打断,“那位的事是忌讳!当初伺候过她的下人,除了西边藏书阁那个不管事的秋田婆子,还有几个留在主宅?贞大人最不喜人提起……”
声音渐渐远去,两个老仆似乎拿着扫帚转向了另一条路。
江浸月的心却砰砰直跳。
纱织夫人?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还有西侧藏书阁?
忽然,千雪塞给她的那张纸条内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若遇急难,可尝试寻找负责西侧藏书阁的秋田老佣,说是‘千鹤’的朋友。」
“急难”……她现在所处的,不就是一种无形的急难吗?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秋田老佣与那个“纱织夫人”或许可以帮她解开一些内心困扰的谜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寻找秋田老佣,不再仅仅是为了寻求可能的帮助,更是为了寻求答案,寻求一个能让她看清前路、理解现状的突破口。
次日清晨,趁着殷夜沉外出处理事务,江浸月怀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按照对宅邸方位的粗略判断,向着人迹罕至的西侧寻去。
西侧藏书阁比想象中更为古旧僻静,推开沉重的木门,陈年书卷与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在昏暗的光线与高耸的书架间穿行,心脏因紧张而加速跳动。
终于,在书架深处,她看到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藏青和服,正在费力整理书籍的、佝偻苍老的背影。
江浸月犹豫了一下,脚下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松动的木板,发出了“嘎吱”一声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老婆婆猛地回过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门口的江浸月,脸上写满了警惕与审视。她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谁?”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防备。
“对不起,婆婆,”江浸月连忙躬身道歉,语气带着歉意和一丝慌乱,“打扰您了。”
秋田婆婆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仆役的、质料精良的访问者和服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她的身份和来意。她的眼神冷漠而疏离,并没有寻常老仆面对主家客人的恭顺。
“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请回吧。”婆婆的语气生硬,带着逐客的意味。
江浸月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那句“我是千鹤的朋友。”
当“千鹤”这个名字出口时,秋田婆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瞳孔猛地一缩,握着抹布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江浸月,像是在判断这话语的真伪,以及眼前这个陌生女子带来的,是福是祸。
江浸月心下歉然,再次欠身,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那个敞开的旧木箱,里面一抹熟悉的色彩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残旧的油画颜料管,牌子很老,而且,那种独特的钴蓝色……她曾在殷夜沉私藏的、极少示人的几幅旧作中见过,他调出的蓝色总是带着一种别样的忧郁和深邃。
她的脚步顿住了,忍不住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好奇:“婆婆,那个颜料……”
秋田婆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木箱,但已经晚了。她看向江浸月的眼神更加警惕,甚至带上了一丝被打扰私人领域的愠怒。“这不关你的事。”
“对不起,”江浸月连忙解释,心中那份关于“桐之间”和殷夜沉身上重重谜团的好奇,让她鼓起了勇气,“我只是……觉得这种蓝色很特别。好像……在别处见过。”她斟酌着用词,不敢直接提及殷夜沉。
秋田婆婆盯着她看了许久,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变幻,似乎在评估她话中的真伪,以及她这个人本身。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最终,婆婆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她不再试图遮挡,而是缓缓地从木箱里,拿出了一个用柔软旧布仔细包裹的物件。她的动作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怀念。
她一层层打开旧布,露出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素描册。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却透着一股岁月的沉重。
“你……认得这种笔触吗?”婆婆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冷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并没有翻开素描册,只是摩挲着封面。
江浸月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如实回答:“……感觉画它的人,心里应该藏着很多……悲伤的情绪。”这是一种直觉,源于艺术者之间的某种共鸣。
秋田婆婆抬起眼,再次看向江浸月,这一次,目光中的审视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伤。
“这是……纱织夫人的东西。”婆婆的声音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少爷的……母亲。”
江浸月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这个纱织夫人竟会是殷夜沉的母亲。
也许是江浸月眼中那份纯粹的不带算计的好奇与一瞬间的震动,也许是她刚才对颜料和笔触那不经意的敏感触动了婆婆心中某根弦,也许是“千鹤”这个名字击碎了她多年的心防,也许……是积压了太久的秘密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秋田婆婆没有再赶她走。她抱着那本素描册,目光望向虚空,开始用低沉而缓慢的语调,讲述起那段被月见里家刻意掩埋的往事。
她提到纱织夫人曾经多么有才华,提到她对绘画的热爱,以及被迫放弃梦想、嫁入豪门后的日渐枯萎。
她提到夫人如何将希望寄托在同样拥有天赋的儿子身上,如何为了儿子的前途进行最后一次无力挣扎。
她提到夫人病重时,家族的冷漠与延误,语气中带着无法释怀的怨恨。
她提到夫人去世后,少年殷夜沉如何激烈反抗,如何被关进“桐之间”,又是如何伤痕累累地逃出去,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几天……
“等他被找回来的时候……心就已经死了大半了。”婆婆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痛惜,“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孩子了。”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江浸月心中慢慢拼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她终于明白,殷夜沉那深不见底的偏执与掌控欲之下,隐藏着的是少年时被至亲背叛、失去挚爱母亲、并被家族无情镇压的巨大创伤。
最后,秋田婆婆颤抖着手,将素描册递到江浸月面前。
江浸月郑重地双手接过,她翻开沉重的扉页。
一行娟秀却透着无尽怅惘的字迹,映入眼帘:
“愿我的孩子,能拥有我所渴望的自由。”
——千鹤
泪水瞬间模糊了江浸月的视线。
秋田婆婆看着她,浑浊的眼中是看透世事的悲悯,她喃喃低语,像是在对江浸月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少爷的心,和他母亲一样……”
“被锁得太久了……”
江浸月感到此时她手中拿着的,不仅仅是一本旧册子,更是理解殷夜沉那复杂灵魂的一把钥匙,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