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祠堂的青石板晒得发烫,新搭的棚子里飘出浓郁的果香。十口青石灶台并排而立,妇女们穿着统一的蓝布围裙,手里的铁铲随着“一二、一二”的号子声翻动,锅里的果酱泛起均匀的琥珀色涟漪——这是韩立新定的规矩,按秒表算时间,每锅酱必须熬足四十二分钟,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
“韩立嫂子,第三锅好了!”二婶子举着铁铲喊,额头上的汗珠掉进锅里,溅起细小的糖花。她身边的李寡妇赶紧递过粗布巾,手里还攥着张纸条,上面是韩立写的“糖量:每斤果四两二钱”,数字被摩挲得发毛。
韩立走过去,用竹片挑起一点果酱,手腕轻轻一扬,酱汁拉出细长的丝,落在灶台上凝成透亮的壳。“行,起锅。”她点头的瞬间,石头立刻按停秒表,表针指向“42:00”,分秒不差。
这是为超市赶的第三批货,五千罐的订单压得人喘不过气。村里雇了邻村二十个妇女帮忙,每天天不亮就开工,直到月上中天,灶膛里的火光映着每个人熬红的眼,倒比棚外的星星还亮。
一、流水线旁的争执
晌午歇工时,棚子里忽然起了争执。邻村来的刘嫂把铁铲往灶台上一摔,粗布巾往肩上一搭:“凭啥你们村的人多领两毛工钱?都是熬酱,凭啥分三六九等?”
她身边的几个外村妇女也跟着附和:“就是!我们从早站到晚,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凭啥待遇不一样?”
二婶子正要理论,被韩立拦住了。她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明暗不定:“刘嫂,你们看这锅沿。”她指着二婶子用的铁锅,沿上结着层厚厚的酱垢,黑得发亮,“这锅用了三年,二婶子的胳膊上,烫疤比酱垢还厚。你们刚来,不知道去年冬天,为了赶供销社的订单,她在灶台前站了两天两夜,最后栽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铁铲。”
刘嫂愣住了,看着二婶子胳膊上纵横的疤痕,忽然没了声。韩立又指着墙角的竹筐,里面装着哑叔早上摘的野枣,颗颗饱满:“你们喝的野枣茶,是哑叔天没亮爬三趟山摘的;你们坐的木凳,是三柱叔连夜劈的柴;连这灶膛里的火,都是石头半夜起来添的。”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不是分等级,是老伙计们该得的。你们要是愿意留下,干满三个月,工钱跟我们一样,还教你们熬酱的老法子——比如山楂酱里加两滴山泉水,能提鲜三分。”
刘嫂的脸慢慢红了,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里面是刚领的工钱:“俺不是要闹事,就是……就是觉得委屈。这钱俺先拿着,等干满三个月,再跟你们要那两滴山泉水的法子。”
棚子里的气氛缓和下来,二婶子笑着往刘嫂手里塞了块红薯干:“尝尝,这是韩立妹子用‘宝贝水’泡过的,甜得很。”刘嫂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刚才的不快早忘到了脑后。
二、老木匠的新花样
下午,老木匠带着徒弟来了。他把个木匣子往供桌上一放,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雕刻的木牌,上面刻着“槐香村·山楂酱”“槐香村·野枣酱”,字周围还雕着山楂、野枣的图案,纹路里刷了层清漆,红得像刚摘的果子。
“这是给超市的样品做的木托,”老木匠摸了摸胡子,“王主任说,高端货架得配个像样的托,不然显不出咱村的手艺。”
韩立拿起块木牌,指尖划过雕刻的纹路,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老木匠做嫁妆,他总说“木头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脸”。现在看来,这木托上的山楂,比超市里那些塑料包装的图案,多了些烟火气。
“能不能再雕些老槐树的图案?”韩立忽然说,“就像村口那棵,枝桠要弯的,像在招手。”
老木匠眼睛一亮:“中!俺这就回去改,保证雕得跟活的一样。”他徒弟在旁边嘀咕:“超市要的是效率,哪用这么费事?”被老木匠瞪了一眼:“懂啥?这木头上刻的是咱村的根,比啥都金贵。”
傍晚收工时,老木匠送来改好的木托。果然,每个木牌上都多了棵老槐树,枝桠弯弯的,像在风中摇,树下还刻着个小小的石磨,磨盘上的纹路清晰得能数清。
“这石磨……”韩立摸着磨盘的纹路,忽然想起那盘被挪到牌坊下的旧石磨,最近总有人围着拍照,说“这磨盘里藏着故事”。
“俺看游客总拍那盘旧磨,”老木匠说,“就刻上了,让城里人知道,咱这酱不是机器搅出来的,是石磨转出来的味。”
石头凑过来看,忽然一拍大腿:“俺知道了!咱把这木托跟果酱罐一起卖,就说‘买酱送故事’,保准城里人爱要!”
三、月光下的试新酱
夜里的祠堂格外静,只有灶膛里的火偶尔“噼啪”响。韩立和二婶子、李寡妇围在一口新灶前,锅里熬的是野枣酱,按老法子加了两滴山泉水,还放了点新摘的桂花——这是李寡妇的主意,她说“桂花能压枣的涩,就像日子里的甜,能盖过苦”。
“尝尝?”二婶子用竹片挑了点,吹凉了递到韩立嘴边。酱入口先是枣的醇厚,接着是桂花的清幽,最后竟品出点山泉水的甘洌,比平时的野枣酱多了层回味。
“中!就按这个方子,给超市的高端货架供一批。”韩立抹了抹嘴角的酱,“包装用老木匠的木托,再系根红布条,像送亲戚的礼。”
李寡妇忽然笑了:“还记得去年这时候,俺们偷偷在煤棚里熬酱,怕被人看见说投机倒把,现在倒好,能光明正大地往超市送了。”
二婶子也叹了口气:“那时候韩立妹子的储物袋里,最多装十罐酱,现在啊,卡车都能装满三车。”
韩立摸了摸腰间的储物袋,里面装着今晚试的新酱样品,还有块老木匠雕的木牌。她忽然想起刚重生时,躲在煤棚里用小绿瓶催红薯,那时候哪敢想,有一天能带着全村人,把山货卖进城里的大超市。
远处传来老槐树的沙沙声,像在说“别停”。韩立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供桌上的木牌,那些雕刻的山楂、野枣,在夜里仿佛活了过来,正往罐子里跳。
她知道,流水线是为了赶订单,老手艺是为了不忘本。就像这灶膛里的火,既要烧得旺,又要留着火种,才能一直暖下去。
第二天一早,第一批带木托的果酱装上了卡车。老木匠雕的老槐树在晨光里泛着光,石磨的纹路里还沾着点清漆,像刚落下的露水。石头举着秒表站在车旁,等着司机鸣笛出发,脸上的笑比朝阳还亮。
韩立望着卡车驶远,忽然觉得,这路上的车辙里,不仅印着轮胎的痕迹,还有老槐树的影子、石磨的纹路、灶膛的火星,和一村人踩出来的脚印。这些合在一起,就是槐香村的日子,既跟着时代跑,又带着根上的甜。
她转身往祠堂走,刘嫂正带着外村妇女熬新酱,二婶子在旁边指点“火要小,搅动要匀”,李寡妇的娃趴在木托旁,用手指描着雕刻的山楂,嘴里念叨着“长大了也要雕这个”。
灶膛里的火又旺了起来,蒸汽腾得老高,把“槐香村”三个字的木牌,映得红堂堂的,像团烧不尽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