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天光的水榭临着碧沉沉的湖,挨挨挤挤的荷叶铺在水面,风从叶缝里溜进来时,裹着刚绽开的荷花清气,还带着点湖水的湿润,扑在脸上凉丝丝的,连鬓边的碎发都被吹得轻轻晃。榭内的万字纹雕花窗扇全敞开着,湖光像碎金似的涌进来,落在描金缠枝莲纹的八仙桌上——青瓷茶盏是汝窑的天青色,盏沿凝着细水珠;蜜饯碟是描银的白瓷,碟子里的金橘蜜饯、青梅脯透着润,连魏贵人面前那碟冰镇梅子杏,颗颗浸得透红,都被湖光映得亮堂堂的。
甄嬛斜倚在铺着青缎绣荷纹的靠椅上,软乎乎的靠垫衬得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愈发莹绿。她指尖捏着块玫瑰酥,酥皮簌簌落了点在垫上,也不在意,只含笑听海兰说话。海兰坐在她身侧,手里端着盏雨前龙井,茶烟袅袅缠着指尖,说的是园子里新引的白睡莲:“那白睡莲开得真好,花瓣薄得像蝉翼,沾着晨露浮在水面,远远瞧着像盏盏小银灯,夜里还会拢起来呢。”甄嬛听着,眼底含着浅淡的笑意,偶尔点头应一句,声音轻得像湖风。
舒贵人坐在对面,手里端着盏碧螺春,茶盏刚递到嘴边,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插话说:“御膳房昨日做的藕粉糕也妙,里头加了新晒的桂花,咬一口满是香,甜而不腻,我特意让小厨房留了些,改日给娘娘送来尝尝。”魏贵人挨着舒贵人,正用银签挑着颗梅子杏,先凑到鼻尖闻了闻,才慢悠悠递到嘴边,酸得她轻轻眯了眼,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几人说话的声音不高,混着湖面上的蝉鸣、荷叶摩擦的“沙沙”声,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惬意来。
忽然,守在水榭外的小宫人轻手轻脚进来,垂着眉梢,声音细得像怕惊着湖里的鱼:“纯妃娘娘到——”
话音刚落,水榭的竹帘便被轻轻撩起,纯妃提着天青色旗装的裙摆走了进来。那旗装的裙摆绣着暗纹玉兰,她提裙时,花瓣似的纹络轻轻晃,却没半分灵动气;白玉簪绾着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边的碎发都用发胶抿得服帖,脸上的笑却像画上去的,嘴角弯着,眼底却没暖意。她进来先不说话,目光跟探照似的,扫过桌上的茶盏、蜜饯碟,连魏贵人手里的银签都没放过,才慢悠悠落在甄嬛身上,语气带着点刻意的热络:“贵妃娘娘这儿可真是热闹,臣妾隔着老远就听见笑声了,还以为是谁家的宫女在嬉闹呢。”
这话一出,榭内原本松快的氛围像被泼了勺凉水,连湖风都似停了半分。甄嬛放下手里的玫瑰酥,取过一旁银红撒花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指尖的酥皮,动作慢而稳,抬眼时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只剩平和;海兰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节泛了点白;舒贵人的茶盏刚递到嘴边又放了回去,茶烟散得快了些;魏贵人的银签停在半空,梅子杏的酸气飘在鼻尖,却没了刚才的兴致。三人目光齐刷刷落在纯妃身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打量。
纯妃见状,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膝盖只弯了半分,像是怕弄脏了裙摆,双手也只是象征性地搭在身侧,没怎么下垂,连衣摆都没晃一下,嘴里却慢悠悠念着:“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甄嬛瞧着她这模样,心里早把她的心思摸得透透的,面上却没露半分异样,只淡淡抬了抬手,声音像浸了湖水的凉,平和却没什么温度:“纯妃起来吧,不必多礼。这水榭里凉快,别总站着,累着了。”
海兰、舒贵人与魏贵人见状,连忙起身,裙摆擦过椅子腿发出轻响。三人对着纯妃屈膝,声音虽齐,却没什么热络气,更像是按规矩行事:“见过纯妃娘娘。”
纯妃这才直起身,抬手虚扶了一下,指尖连她们的衣袖都没碰到,语气却带着几分故作和煦的随意,眼神扫过三人时,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打量,仿佛自己已是后宫主位般:“妹妹们免礼,都坐吧,别总站着。这日头虽斜了,却还晒得很,累着了倒要让太医跑一趟,麻烦。”她说着,目光扫过桌旁的空位——海兰刚才坐的那张椅子还留着点体温,垫子上印着浅淡的衣纹,她也没等宫人换垫子,便径直走过去,裙摆一撩就坐了下来,动作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一旁的宫人见状,连忙取了张铺着青布垫的新凳子,轻手轻脚放在魏贵人身边,又提着银壶给她添了杯热茶,茶水注进盏里时,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纯妃刚坐下,便先开了口,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沿的描金纹,指甲盖蹭着木纹发出细响,语气里带着点“忙碌”的优越感,像是在炫耀自己手里的差事:“臣妾这几日忙着处理宫务,又是核对各宫的份例单子——那些绸缎、珠宝的数目,错一点都不行;又是清点库房里的旧物件,得挑些好的送进太后宫里,倒少了些功夫与姐妹们说话。今日好不容易得空过来,倒正巧赶上姐妹们聚在一处了,也算巧。”
这话落了地,榭内静了片刻,只有湖风刮过荷叶的“沙沙”声。魏贵人与舒贵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几分“不愿掺和”的意思——纯妃这话里的炫耀,谁都听得出。魏贵人先定了定神,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松快,起身对着甄嬛屈膝,腰弯得比刚才给纯妃行礼时深了些,语气恭敬又带着点急切:“娴贵妃娘娘,嫔妾先前答应了三公主,要去给她做绿豆糕——公主说想吃些甜甜的,这会儿日头都偏西了,嫔妾怕误了时辰,让公主等急了,就先告辞了。”
甄嬛闻言,目光瞬间温和了些,像湖光映进眼底,连声音都软了些,叮嘱道:“去吧,路上仔细些。桌上这碟梅子杏是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的,三公主前几日还念叨着‘酸得过瘾’,你顺便带去,省得她总惦记,又要闹着找御膳房要,扰了皇上批奏折。”
魏贵人连忙应道:“是,谢贵妃娘娘体恤!”说罢,又对着纯妃略一屈膝——膝盖弯得比刚才还浅,几乎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跟着候在一旁的宫人,轻手轻脚退出了水榭,裙摆扫过门槛时,动作都快了些,像是怕多待一刻。
舒贵人见魏贵人走了,也连忙起身,手里还攥着帕子,指尖捏得帕角发皱。她对着甄嬛和纯妃分别屈膝,语气客气却疏离:“嫔妾也出来有些时候了,宫里的茉莉该浇水了——那茉莉是前几日皇上赏的,若是蔫了就可惜了,嫔妾也先告辞了。”
甄嬛依旧是淡淡点头,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好,路上慢些,湖边的青石板滑,别摔着。”
舒贵人应了声“谢娘娘”,转身也退出了水榭。眨眼间,榭内便只剩下甄嬛、纯妃,还有始终没怎么说话的海兰。海兰坐在一旁,手里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湖面的荷花上,像是没注意到眼前的气氛,指尖却悄悄将椅子往甄嬛那边挪了挪,衣摆蹭过地面发出轻响,无声地透着亲近,像是在给甄嬛撑着气。
纯妃看着空荡荡的座位,脸上的笑僵了僵,嘴角的弧度都变了形——刚才还热闹的水榭,自己一来就冷清了,这落差让她心里发堵。随即又换上一副假意懊恼的模样,手拍了下大腿,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像是在抱怨自己,又像是在说给甄嬛听:“这……臣妾这一来,倒是扰了贵妃娘娘与姐妹们闲话家常了!早知道臣妾就晚些过来,也不至于让妹妹们都走了,扫了娘娘的兴,都是臣妾不好,考虑不周。”
甄嬛端起面前的茶盏,茶盖轻轻刮过盏沿,发出“叮”的轻响,先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那茶叶是明前龙井,芽尖嫩绿,在水里舒展着,才慢悠悠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像在说天气似的,听不出半分情绪:“纯妃多心了。她们也只是坐了许久,腰杆都酸了,正好借着机会回去歇着,松快松快。你来得巧,倒让她们有了理由歇着,与你无关,别往自己身上揽。”说着,她还故意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撑着椅子扶手,身体微微侧了侧,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像是真的坐得久了,腰肢发僵,连眼底都漫上点淡淡的倦意,演得十足十。
纯妃见甄嬛这般态度——既不接她的话茬,也不给她探后位口风的机会,心里那点热望像被泼了盆冷水,凉得透透的,也没了再坐下去的兴致。她站起身,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刻意的笑,只是嘴角弯得有些僵硬,语气也没了刚才的随意:“既然娘娘累了,那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省得让娘娘更乏。臣妾先告辞了,改日得了空,再过来陪娘娘说话。”
甄嬛也不客套,声音不大却清亮,直接对着殿外喊了一声:“菱枝。”
守在帘外的菱枝立刻应声进来,穿着一身粉色宫装,躬身时腰背挺得笔直,声音利落:“奴婢在。”
甄嬛看着她,目光落在纯妃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替本宫去送送纯妃娘娘,路上仔细着些,别让娘娘摔着。”
“是,娘娘。”菱枝应道,转身对着纯妃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恭敬却没什么热络。
纯妃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跟刀子似的,飞快扫了甄嬛一眼——眼底的不甘快溢出来了,却又怕失了体面,只能强撑着。她又对着海兰略一点头,下巴抬得老高,才提着裙摆,跟着菱枝走出了水榭,裙摆擦过门槛时,动作重了些,发出“窸窣”的响,像是在发泄心里的不痛快。
竹帘在她身后缓缓落下,“哗啦”一声轻响,像把湖风与荷香都隔在了外面,榭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连蝉鸣声都变得清晰了些。只剩下甄嬛和海兰,还有桌上未凉的茶盏——甄嬛的盏里还浮着几片龙井芽尖,海兰的盏里茶水已温,映着窗外的湖光,静静待着。海兰先笑了,声音轻得像荷叶上的露:“这纯妃,倒是比先前急了些。”甄嬛也笑,指尖碰了碰茶盏的凉,语气里带着点通透:“后位空着,谁能不急?只是急也没用,得看皇上的心思。”湖风又吹进来,带着荷香,把两人的说话声,轻轻送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