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斜斜坠向西方,把敷春堂的廊柱映得暖融融的,殿内却静得能数清铜壶滴漏里水珠坠落的节奏——那“嗒嗒”声沉缓又均匀,像是时光在指尖慢慢淌。廊下悬着的鎏金铜铃被暑气裹得没了精神,铃舌上凝着的细尘都懒得动,连院外树梢的蝉鸣都隔着一层,飘进来时已淡得像缕烟。
窗棂是陈年的紫檀木,雕着缠枝莲纹样,纹路里沁着岁月的包浆,摸上去该是温润的。糊在窗上的蝉翼纱薄得能透见廊下青砖的纹路,风从月亮门溜进来时,像猫爪似的轻轻挠着纱帘,把院中大槐树的影子揉得碎碎的。那些影子不是整整齐齐的一片,是碎金似的光斑,随着纱帘晃荡,在青砖地上挪着细碎的步子,又爬上描金的炕几,落在太后搭在炕沿的明黄色袖口上,连屋角那尊青釉缠枝莲熏炉里飘出的冷香都被染了凉意——那香是陈年沉香混着点薄荷,漫在空气里,把午后的燥热滤得只剩浅浅一层。
福珈撩廊下竹帘时,先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浅影。她指尖先触到帘上垂着的细竹节,竹节上还留着日头的余温,糙得轻轻磨了下指尖,带着点草木的清气。她动作慢得像怕惊着什么,竹帘垂落时只发出“哗啦”一声轻响,细得像院角落了片槐树叶,竟把院外零星的蝉鸣都稳稳隔在了殿外。身上暗青色的宫装是浆洗过的,挺括却不僵硬,下摆扫过楠木门槛时,连一点灰都没带起来,只蹭出极轻的摩擦声。踏进殿内,她没先说话,先飞快地扫了眼炕几上的茶盏——青瓷盖碗还冒着极细的热气,才敢抬眼望向炕边。
太后正斜倚在铺着墨绿绣竹纹锦缎的宝座上,半边身子陷在柔软的垫子?,肩背却依旧挺得端庄,没半点松懈。她一手支着额角,指腹在太阳穴上轻轻打着圈,像是在揉散连日来攒下的烦心事。那枚东珠护甲是南海进贡的,圆润得能映出殿内的烛影,在光下转着温润的光,却没掩住她眼底的倦——不是累极了的疲惫,是看惯了宫里算计的腻,像瞧多了重复的戏码,连眼神都带着点淡。
“送出去了?”
太后的声音低哑,带着刚歇过午觉的慵懒,尾音轻轻落下去,像羽毛似的飘在空气里。她的目光还落在地上晃荡的槐影上,眼神没聚焦,像是在看那些碎光,又像是在想别的事,指尖没停,依旧慢悠悠地揉着额角,连头都没抬——她早知道答案,问这一句,不过是给福珈一个回话的由头。
“是。”
福珈应得极轻,声音细得像丝线,却清晰地落进太后耳里。她脚步没停,顺着炕沿绕到太后身后时,裙摆没蹭到炕边的锦缎,连呼吸都放得缓了,吐纳间没半点声响。先伸出手,指腹轻轻勾住太后散在肩后的一缕乌发——那头发软得像蚕丝,带着点淡淡的桂花油香,她小心地绕到太后耳后,没敢碰到太后的耳垂,怕痒着她。而后才抬起双手,掌心先在太后肩上绣着暗纹的锦缎上试了试温度,才找准风池穴,指腹缓缓施力。力道轻得像按在棉花上,却又能让太后觉出劲来,每一下都揉得恰到好处,既解乏,又不显得刻意讨好。
太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像松了口气,又像终于卸下了点什么。她的目光终于从地上的槐影移开,望向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叶被风掀得翻了面,露出底下淡绿的叶背,晃得人眼晕。
“从前这纯妃性子安静,住在钟粹宫时,宫门关得总比旁人严实些。”太后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旧事,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炕几上的白玉镇纸——那镇纸是和田玉的,凉得浸手,上头刻着浅淡的云纹,“从前路过钟粹宫,见着她宫里的宫女嬷嬷说话都细声细气的,连门口的石狮子都蒙着层静气,更别说主动来给哀家请安了。”
她顿了顿,指尖在镇纸上停了停,才接着说:“如今这后位空出来才几日?你瞧她——前日遣人送了个玉兰花荷包,针脚是细,却绣得拘谨,针脚里都透着紧张,一看就是没怎么给长辈送过礼;昨日又炖了冰糖燕窝,装在霁蓝釉的碗里,看着精致,可燕窝炖得太稠了,显见得是宫里的小厨房没摸清哀家的口味;今日更甚,一早便遣了个小宫女来,说话都打颤,说园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想请哀家去赏玩。连三阿哥都来的勤快了。”
话到此处,太后的唇角轻轻勾了下,是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风掠过水面,连细纹都没起多少。可她眼底没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清明的冷——那点通透的了然藏在眼角的细纹里,比殿里的铜镜还亮,纯妃那点想借着殷勤沾后位边的心思,在她眼里跟摆着的算盘似的,珠子动一下,她就知道要算什么账。
福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立刻缓过来,力道放得更轻了些,声音也柔得像浸了温水:“纯妃娘娘性子本就软,遇事总爱瞧旁人的眼色。上次宫宴上,连选个座位都要问身边的嬷嬷,素来没什么主见,心思也浅,旁人说句什么,她便信什么。”
她停了停,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确认这话合不合太后的心意:“若是真能得偿所愿坐上后位,依着她的性子,到时候宫里的事,太后说一句,她绝不会说第二句,比咱们身边的人还贴心,对您自然是十分有利的。”话说得谨慎,既点出了纯妃的短板,又没忘了顺着太后的心思,分寸拿捏得像量过似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太后却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那声冷哼极轻,却带着点不屑,又有点好笑,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事。“有利?”她抬起手,指尖轻轻一推福珈的手背——没用力,却让福珈立刻收了手,往后退了半步,姿态恭顺。而后太后坐直了些,胳膊抬得慢,指尖先碰到炕几上的茶盏,汝窑天青釉的杯壁凉得浸手,她顿了下,才稳稳捏住杯耳。
“纯妃就算是真能坐上后位,能不能坐稳三日,还难说呢。”太后的指尖捏着杯耳,轻轻晃了晃茶盏,杯沿凝着的水珠滚在釉色上,像颗小珍珠,绿得透亮的茶汤里,雨前龙井的茶叶尖儿跟着晃,“宫里的人精多着呢,贵妃瞧着温和,心里有算计;嘉妃虽是外族,却也盯着后位;就连那几个位份低的嫔妾,都在暗里瞧着。她那软性子,旁人一挤兑,怕是连哭都不知道往哪儿哭。”
她的目光落在茶汤晃动的倒影上,那影子里映着殿顶的藻井,晃得乱:“更何况,你当她这几日的殷勤是自己想出来的?不过是顺嫔在背后推波助澜,想把她当枪使罢了。”
太后的声音冷了些,像殿外的井水:“顺嫔那人,最会躲在后面挑事。从前宫里的那些事,后头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又是给慧贵妃递消息,又是和嘉妃出主意。这次更精明,让纯妃来探哀家的口风。”
福珈垂着手站在一旁,听见“顺嫔”二字时,眼皮轻轻颤了下,像是被这名字惊着了,又像是在掩饰什么,垂在身侧的指尖悄悄攥了下,又立刻松开,恢复了原样。她顿了顿,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顺嫔毕竟是太后娘家的远房侄女,论辈分,还要叫您一声姑母,是正经的族中之人。”
她咽了口唾沫,像是在斟酌要不要说下去,又像是怕说重了:“而且她是满洲镶黄旗的贵女,祖上出过军机大臣,家世摆在那儿,宫里没人敢小瞧,论身份和家世,做这中宫皇后原是足够的。”
话锋轻轻一转,福珈的声音里添了点小心翼翼:“只是……只是顺嫔娘娘的小心思太多,昨日给您送的那盒胭脂,是西洋样式的银盒子,打开的时候香得冲鼻。奴婢闻着不对,悄悄找太医院的人瞧了瞧,才知道里头掺了西域的香——那东西虽能安神,却也能让人睡得沉,醒得晚。”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太后一眼,又立刻垂下:“顺嫔这哪里是送胭脂,倒像是想探您近日的作息,知道您几点歇、几点起。这般心思活络的人,就算真得了后位,怕是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不好为咱们所用。”
太后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仰头,浅啜了一口茶汤。茶水微凉,顺着喉咙滑下去,把午后的倦意压下去了大半。她放下茶盏时,杯底与托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在这安静的殿中格外清晰,竟把铜壶滴漏的“嗒嗒”声都盖过了一瞬。
“姑且看着吧。”太后重新靠回椅背上,身子陷进锦缎垫子?,肩背却依旧没放松,像是时刻提着劲。她的目光又落回了地上的槐影,那些碎光随着风轻轻晃着,像极了眼前这宫里变幻不定的局势——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无数算计。
“皇帝如今心思都在西北的战事上,勤政殿的奏折堆得能没过案头,连吃饭都要让小太监端到书房,哪有立后的意思?”太后的声音里添了点淡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们就算再如何费尽心机地表现,今日送荷包,明日请赏花,再如何互相算计,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
话音落时,风又从窗纱外溜了进来,比刚才大了点,纱帘晃得更厉害,槐影落在太后的衣摆上。那袭明黄色宫装上绣着的凤凰纹样,凤羽的金线在影子里闪着微光,却没显得张扬,反倒透着沉静——像太后这个人,看着不动声色,心里却装着整个后宫的起落,把每个人的心思都看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