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连养心殿的窗纱都似蒙了层薄霜。辰时刚过,殿内已聚了几位重臣,紫檀木长案上堆着高高的奏折,朱笔砚台旁温着的茶水早已凉透。弘历坐在明黄色蟠龙椅上,指尖捏着份来自科尔沁的奏疏,指腹反复摩挲着“求娶公主”四个字,眉峰拧得愈发紧。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梧桐叶飘落声,衬得这份沉默愈发沉重。
“皇上,科尔沁乃漠南蒙古之首,手握十万铁骑,此番主动求亲,实为睦邻之良机。”军机处大臣张廷玉率先开口,声音虽稳,却难掩谨慎,“只是……选哪位公主下嫁,还需皇上定夺。”
这话一出,殿内几位大臣都下意识地交换了眼神。谁都知道,皇上膝下公主虽有两位,却只有璟瑟的年龄合适,皇上更是独宠嫡出的璟瑟公主——去年璟瑟生辰,皇上特意命人从江南运了满船的云锦来,连太后宫里的赏赐都不及这份隆重。可科尔沁远在千里之外,风餐露宿,谁也不敢先提“璟瑟”二字,怕触了皇上的逆鳞。
弘历放下奏疏,端起凉透的茶盏抿了口,又重重放下,瓷盏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在殿内回荡:“朕的女儿,哪一个不是娇养着长大的?科尔沁草原天寒地冻,让她们去受那份苦,朕不忍心。”
讷亲站在人群末尾,手指悄悄攥紧了朝珠。他今早入宫前,刚收到寿康宫递来的消息,此刻正等着合适的时机开口。见皇上面露难色,其他大臣都低头不语,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弘历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科尔沁求亲,名义上是求娶大清公主,实则是看重皇家的嫡脉威仪。”讷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璟瑟公主乃皇后娘娘嫡出,身份尊贵,若能下嫁科尔沁世子,不仅能显我大清对此次联姻的重视,更能让蒙古各部心服口服,从此边境无忧。这是社稷大事,还望皇上以大局为重。”
他这话一落,立刻有几位大臣附和:“讷亲大人所言极是!嫡公主下嫁,才合礼制,才显诚意!”“是啊皇上,为了江山稳固,还需委屈公主一二……”
弘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椅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何尝不知道讷亲说的是“道理”,可璟瑟是琅嬅的心头肉,也是他最疼的女儿,他怎么舍得让她去那千里之外的草原?正要开口反驳,殿外太监忽然进来禀报:“皇上,寿康宫福珈姑姑求见,说太后有话要传。”
弘历皱了皱眉,终究还是道:“让她进来。”
福珈提着裙摆快步走进来,躬身行礼后,目光飞快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讷亲身上,才缓缓开口:“太后娘娘说,今早听闻科尔沁求亲的事,心中甚是欣慰。娘娘还说,科尔沁与大清世代交好,此番联姻关乎两国邦交,更关乎皇家颜面,选公主时需得考量身份威仪,莫要让蒙古人觉得我大清怠慢。”
这话看似公允,却句句都在暗指“嫡公主”——满殿大臣谁不明白,太后这话是在帮讷亲说话,也是在逼皇上做决定。弘历的胸口微微起伏,他知道太后素来偏爱自己的女儿姮媞,此刻强调“身份威仪”,分明是不想让姮媞远嫁,反倒把璟瑟推了出去。可太后以“皇家颜面”施压,又有讷亲带头、朝臣附和,他即便心疼璟瑟,也很难当众反驳。
“朕知道了。”弘历沉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让太后放心,朕会妥善处理。”
养心殿的议事还在继续,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说璟瑟公主下嫁的好处,也有朝臣明白弘历的心思,提起太后的女儿姮媞,可更多的还是璟瑟公主。弘历坐在龙椅上,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却浮现出璟瑟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她才及膝高,穿着粉嫩嫩的旗装,拽着他的龙袍下摆要糖葫芦,眼睛亮得像星星。如今,他却要亲手把她送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
“此事……容朕再想想。”弘历打断众人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们先退下吧。”
大臣们不敢多言,纷纷躬身退去。讷亲走在最后,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养心殿的匾额,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有太后撑腰,有朝臣附和,这桩婚事,终究会如太后所愿,让璟瑟去科尔沁,而他太后的姮媞公主,就能留在京城安稳度日。
与此同时,寿康宫的佛堂里,檀香依旧浓郁,却掩不住殿内的冷意。太后坐在禅椅上,手里的紫檀佛珠转得飞快,福珈刚回来复命,正垂手站在一旁。
“养心殿那边,怎么样了?”太后没有睁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回娘娘,讷大人已经按您的吩咐开口了,朝臣们都附和着说该让璟瑟公主下嫁。皇上有些犹豫。”福珈低声回道,“您让奴婢传的话,也送到了,满殿大臣都听明白了您的意思。”
太后捻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佛前跳动的酥油灯上,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姮媞是哀家的心头肉,从小在京城里娇养着,怎能让她去那草原上受冻?璟瑟是皇后嫡出,身份摆在那儿,她不下嫁,谁下嫁?”
“可是娘娘,皇上素来疼爱璟瑟公主,若是……若是皇上执意不肯呢?”福珈有些担忧。
“不肯?”太后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敲了敲禅椅的扶手,“哀家早已让讷亲去联络各部院大臣,再过几日,朝堂上、宗室里,自然会有更多人替科尔沁说话,替‘嫡公主下嫁’说话。到时候,舆论都倒向一边,皇上即便再疼璟瑟,也不能逆着朝野上下的意思来——他是大清的皇帝,终究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她说着,重新捻起佛珠,动作缓慢而笃定:“再说,皇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护不住璟瑟多久了。等璟瑟嫁去科尔沁,这宫里,就再也没人能跟姮媞抢什么了。”
佛堂里的檀香飘到殿外,与院中的秋凉混在一起,透着几分刺骨的冷。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关乎邦交的联姻,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算计——太后用朝堂舆论做刀,用江山社稷做盾,一步步将璟瑟推向千里之外的草原,只为护住自己的女儿姮媞。而长春宫里,还在为女儿担忧的富察琅嬅,寿康宫里,算计着别人命运的太后,养心殿里,在父爱与皇权间挣扎的弘历,终究都被卷入了这场关于公主命运的暗流之中,无人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