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湖县政府的吊扇在溽热的午后慵懒地旋转,叶片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
暑气像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办公室里,驱不散半分燥热,只在姬永海摊开的《全县秋收工作调度方案》纸页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密密麻麻的铅字在眼前浮动,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的心神。
他的目光,被一束无形的丝线牵引,穿透明净的窗玻璃,掠过县城规整却略显生硬的柏油路,投向几十里外那片被南三河与淮河支流反复冲刷、滋养又捉弄的土地——河西。
那里,有他年少时赤脚踩出的泥泞印记,更有妹妹姬永美和妹夫田慧明如今用汗水浇灌出的、稳稳当当的“好日子”。
人到中年,端坐“县长”之位,听惯了程式化的汇报,签惯了盖着红章的文件,心肠早已被世事磨砺得硬朗。
可唯有想起河西,想起那片土地上挣扎又扎根的亲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才像被温热的洪泽湖水漫过,潮湿、熨帖,还带着熟悉的泥土腥甜气息。
他端起桌上那只印着褪色红五星的旧搪瓷杯,茉莉花茶的温凉滑入喉间,思绪却逆着时光的河流,溯洄到田慧明初入姬家视野的年月。
那时的田慧明,是河西村头一茬出了名的“娇秧子”——家中幺儿,上头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爹娘宠得他如同秧田里一株用苇席遮阳的嫩苗。
他只知朝着“考重点大学”这轮想象中的日头仰脸,全然不识脚下泥土的深浅,也不懂田埂上沟坎的险峻。
姬永海彼时已在相邻公社做农业经营管理会计,见多了想“跳农门”的年轻人,可从未见过谁像田慧明那般,把“考重点大学”几个字挂在嘴边,挂得比田埂上疯长的狗尾草还张扬,还扎眼。
“中专?那是没本事的人才去的窝囊地!我田慧明将来是要坐省城大办公室,吃国家粮的!”
媒人转述这话时,田慧明拍胸脯的豪言壮语仿佛还带着槐树梢被惊飞的麻雀扑棱声。
公社农经站的老助理磕着黄铜烟袋锅,吐出一口烟圈,嗤笑一声: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田家小子,怕是要摔个大跟头,啃一嘴泥!”
姬永海没应声,只是握笔的手在账本上顿了顿——他深知考学的千难万险。
自己当年搏命考中专,是怀揣着“背水一战”的狠劲,寒冬腊月凌晨就着冰碴子似的月光啃课本,手指冻得失去知觉也要攥紧笔杆。
哪像田慧明,白日里混在打谷场跟半大孩子滚铁环、斗蟋蟀,入夜才装模作样摸出课本,眼皮还没撑过三页纸,鼾声已震天响。
渴望的泡沫,终被现实的礁石击碎。
三次高考,田慧明的成绩一次比一次惨淡。
第三次放榜日,他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从日头毒辣的晌午一直蹲到暮色沉沉的傍晚,死死盯着村头老槐树上那张红纸榜单,仿佛要将那些陌生的名字抠下来,换上自己的。
最终还是被他爹揪着耳朵,像拖一袋发霉的粮食似的拽回了家。
那晚,田家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到后半夜,隐约传来父子俩的争执声。
翌日清晨,田慧明揣着两个硬邦邦的玉米窝头,深一脚浅一脚去了县城,回来时眼圈红肿得像烂桃,却梗着脖子对守在门口的姬永美嘶吼:“不考了!种地就种地!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永美后来向哥嫂哭诉时,嗓音沙哑得厉害:“他那哪叫种地?扛着锄头像扛根烧火棍,在田埂上瞎晃悠,要么就蹲在河汊子边钓鱼,钓不上来就发狠把竿子往水里砸!”
彼时的姬永美,已默默咽下了自己的委屈——她本已拿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却为了帮衬爹娘挣工分,也为了能多照拂田慧明,亲手将通知书叠好,藏进了箱底最深处。
“我跟他说,‘田慧明,你再这么混日子,这亲事就算吹灯拔蜡,咱各走各的阳关道,谁也别耽误谁!’”
姬永美说这话时,眼里迸射出姬永海从未见过的、带着河西芦苇般韧性的硬气。
谁曾想,这近乎绝望的通牒,竟成了田慧明命运的“醒酒汤”。
障碍,有时也能成为促人奋进的号角。
没过多久,他真的扛着锄头,跟在永美身后下了地。
姬永海回家探亲时,正值三伏酷暑,毒日头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看见田慧明赤着精瘦的脊梁,汗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串串砸在干涸开裂的泥块上,瞬间蒸腾起微弱的白汽。
他弯腰割稻的姿势笨拙生涩,镰刀柄与手掌的嫩肉剧烈摩擦,虎口处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混着泥浆和汗水,他只是胡乱在裤腿上蹭蹭,咬紧牙关,继续埋头向前割。
永美在他身后捆扎稻子,偶尔抬头望他一眼,眼中的忧虑渐渐被一种新的东西取代——那是河西女人看自家男人终于肯“脚踩泥土,肩扛日月”的踏实与欣慰。
那之后的十几年,田慧明如同被南三河湍急的漩涡重塑过筋骨,彻底换了个人。
姬永海从母亲絮叨的家信中,从妹妹偶尔的电话里,拼凑出他挣扎向上的轨迹:开春,他跟着村里的壮劳力去几十里外的窑厂拉砖坯。
沉重的板车,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从未受过重压的肩膀,血肉模糊,夜里躺在土炕上疼得直抽冷气。
可第二天鸡叫头遍,他照样咬着牙爬起来,用破布条缠住伤口,继续拉起那仿佛重逾千斤的车辕,一步步朝着好日子挪动。
秋收后的农闲,他不肯歇息,东拼西凑借来一笔钱,与人合伙淘换来一台锈迹斑斑的二手印刷机,盘踞在村小学废弃的教室里。
浓烈刺鼻的油墨味呛得人睁不开眼,他却能守着那台老旧的机器熬到后半夜,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将印歪斜、染墨点的纸页一张张仔细挑拣出来,唯恐耽误了次日清晨给供销社送货的时辰。
生活的重负,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曾经飘忽的“河西”心性,逼他沉入泥土,扎根生长。
最让姬永海心头震颤的,是永美讲述的“南京卖毛鸡蛋”的往事。
那年的寒冬格外凛冽,南三河结了厚厚的冰凌,走在上面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田慧明不知从哪打听到南京城里毛鸡蛋紧俏,能卖上好价钱。
他揣着家里仅有的、带着体温的五十块钱,咬牙买了两大筐毛鸡蛋。
凌晨三点,寒星寥落,北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两侧沉甸甸的竹筐压得车梁吱呀呻吟。
他顶着刺骨的寒风,一路颠簸到县城码头,再搭上早班那艘四面透风的木船。
永美说,他走时怀里揣了六个冻得梆硬的冷馒头,那是他路上的口粮。
几天后回来时,他嘴唇冻得乌紫,破棉裤的膝盖处结着厚厚的冰碴,走起路来哐当作响。
可当他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哆嗦着从贴身的破棉袄里掏出一卷被汗水、寒气浸得皱巴巴的毛票,小心翼翼摊在炕桌上时,竟咧开冻僵的嘴,露出两排白牙,声音嘶哑却透着光:
“挣了!够给念念买两本厚字典,再添支好钢笔,还能给你扯块布做件新棉袄!”
永美说这话时,眼角泛着泪光,语气里满是骄傲:
“哥,你是没瞧见,那时候他冻得连筷子都拿不稳,却还想着我和孩子。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这男人靠得住,再苦再难,跟着他日子总能好起来。”
如今的田慧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眼高手低的“娇秧子”。
他在河西办起了自己的农产品加工厂,把家乡的稻米、莲藕、鸭蛋加工包装后,卖到了南京、上海等大城市,还带动了村里十几户贫困户就业。
姬永海偶尔回乡,总能看见他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在厂房里忙前忙后,说话办事干脆利落,眉宇间是历经生活磨砺后的沉稳与坚毅。
可好日子刚有起色,新的难题又接踵而至。
田慧明的加工厂最近接到了一笔大订单,可生产设备老旧,急需更新换代,资金却周转不开。
更让人头疼的是,邻县的一家加工厂恶意压价,抢了不少客户,还到处散播谣言,说田慧明的产品质量有问题。
田慧明没有经商的经历,也没读过几本商业经营管理方面的业务书籍,无论是对负正经商人还是奸商他基本上是空白。
面对这些商业上的尔虞我诈,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想麻烦当县长的大舅哥,可看着厂里几十号等着发工资的工人,看着妻子期盼的眼神,他陷入了两难。
姬永海得知消息后,心里五味杂陈。他既想帮妹妹妹夫一把,又怕别人说闲话,影响自己的声誉。
田慧明会不会放下身段向他求助?
姬永海又该如何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为他提供帮助?
而那个恶意竞争的邻县加工厂,背后会不会有更深的背景?
故事将如何延续本章情节……请继续进入第318章的精彩听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