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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永海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公文包随着坑洼的土路轻轻摇晃。

刚拐进河西的地界,远远就望见自家那三间老屋的烟囱里。

一缕笔直的炊烟正从容不迫地升向秋日高远的蓝天。

那烟是芦柴燃烧特有的青白色,带着干燥的草木气息,被深秋的风一推,便软软地散开了。

像母亲早年纺出的棉线,温柔地缠绕在村庄灰蒙蒙的屋顶树梢之上。

脚下的土路,被夏秋两季的雨水和牛车轮子碾出深深浅浅的辙沟。

自行车轮子卡在沟沿上,颠簸得车铃铛自己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父亲姬忠楜正蹲在院门那道矮矮的青石门槛外,背对着路,专心对付手里一把锄头。

他穿着洗得泛白、肩头还打着深蓝补丁的旧褂子,脚上是沾满干泥巴的解放鞋。

锄头的铁头被磨得雪亮,在秋阳下闪着寒光,新削的木柄散发着新鲜杨木的清香。

他正用一块粗砺的磨刀石,用力打磨着木柄与铁头连接的榫口位置,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每磨几下,就眯起一只眼,凑近了仔细瞅瞅榫卯是否严丝合缝,粗糙的手指在木头上反复摩挲,检验着光滑度。

不远处,母亲坐在真正的门槛上,面前一个豁了口的黄釉陶盆里,堆尖了碧绿的豆角,像一座小小的绿色山丘。

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动作麻利,一掰一撕,豆角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筋络被利落地扯下。

院子里,女婿田慧明踩在一架吱呀作响的老木梯上,正仰头修补屋檐。

姬永美站在梯子下,双手紧紧扶着晃动的梯腿,嘴里不停地絮叨:“慢点哎,脚底下踩稳当!昨儿个三婶家的梯子就打滑了,摔得她男人龇牙咧嘴,直喊腰断了……”

“哥!”姬永美眼尖,先瞅见了院门外的人,嗓门一亮,如同檐角那枚被风吹动的旧铜铃,清脆又带着点粗粝的烟火气。

她惊喜之下,扶着梯子的手本能地一松,梯子立刻朝田慧明那边歪去。

田慧明“哎哟”一声,慌忙丢下手里的碎瓦片,双手死死攥住檐角一块凸出的青砖,才稳住身形,对着下面又急又笑地嚷:

“你个傻婆娘!又这是帮衬你男人,还是存心要送他走啊?”

姬永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在秋阳里舒展开,盛满了实实在在的光,那鲜活劲儿,竟比当年在临湖镇上做姑娘时还要明亮几分。

姬永海把自行车小心地支在爬满枯萎扁豆藤的篱笆边上。

篱笆根下,几丛秋菊开得泼辣,黄灿灿的。

他刚直起腰,母亲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沾着泥土和豆角汁液的手在围裙上匆匆擦了擦,便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一个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一个烤得焦黄的山芋,烫得他手心发暖,浓郁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快捂捂手,路上冻着了吧?”

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喘,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笑容。

“你爹早上刚从地窖里翻上来的,沙瓤的,甜着呢!”

父亲也停了手里的活计,扶着锄头慢慢直起腰,握拳轻轻捶打着后腰,笑容在黝黑深刻的皱纹里舒展开:

“看看,看看,我们这位穿皮鞋、坐办公室的大学生回来了!

这老屋啊,要是光指望着你们兄弟几个回来修修补补,怕是早就塌了架,把我和你娘埋里头喽!

幸亏还有慧明、永美这两个‘修理工’守着。”

他顿了顿,带着点自嘲又满足的笑意,用浓浓的乡音调侃道,“听你们的话,大盐堆在缸里都该卖头馊了!”

姬永海捧着滚烫的山芋,听着父亲这带着泥土气息的玩笑话,心头一热,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茬,只觉这山芋的暖意顺着掌心,一直熨帖到了心底。

这话音还没落地,姬永美的大嗓门就脆生生地接了过去,带着几分佯装的不满,更多的却是坦荡的自得:

“可不是嘛!哥你在县城住着洋楼,二姐在两淮市城里开大铺子,永洲、永洪一个在县里当会计一个在堰南镇当先生教书育人,风风光光的。

就剩下我和慧明,像两根钉,钉在这老河西了。

爹妈这点园子,春上要点豆角、茄子,秋里得掰玉米、收山芋,哪一样离得开人守着?

离了人,草比苗高,虫比豆多!”

她一边快嘴快舌地说着,一边利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手帕,塞到母亲手里。

“妈,快擦擦手,看这草蓿絮沾了一脸,迷了眼可咋办?”

母亲接过手帕,擦着脸,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欣慰:

“还是我家永美贴心,知道给我递帕子。

比那些远在天边的强!”

母亲擦完脸,叠好手帕,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在永海和慧明之间流转,带着点过来人的感慨,也藏着点替小女儿扬眉吐气的味道:

“唉,提起这个,我跟你爹就想起你们刚成亲那阵子。

村里那些嚼舌根的,背地里可没少说闲话,说什么‘这小两口子配整了,一个“绕篱盘根缠灶烟”——这是说我们永美,离不开锅台转。

一个“栓门嫌长抵门短”——这是笑话慧明,嫌家里的活计小,不上心,眼高手低……’ 啧啧,那话说的,难听着呢!”

姬永海听着,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下意识地飘向了蹲在灶房门口正低头整理柴禾的田慧明。

他接过话茬,语气轻松地笑道:

“娘,您这话说的,我咋从来没听人扯过这样的闲篇儿呢?谁这么碎嘴子?”

“你知道?”母亲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就是摆在心里,嘴上不说罢了。

可咱们心里头,谁还没杆秤?那些话,刮风似的,还能吹不进耳朵里?

我们老两口,永美慧明,心里都清楚着呢!”

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笃定。

姬永海仍然笑着,目光扫过妹妹和妹夫,语气里带着几分兄长的调侃:

“哥是真没听人说过嘛!兴许是咱耳朵背了。”

堂屋里光线有些暗,姬永海在靠墙那张磨得油亮的条凳上坐下。

他看着田慧明从梯子上灵活地下来,手里捏着一小块刚才揭下来的碎瓦。

田慧明没停步,径直走到墙角那个盛着黄泥的破瓦盆边,弯腰抓了一把湿泥,在手里熟练地团了团,又走回屋檐下。

踮起脚,三两下就把那个漏雨的破洞严严实实地糊上了。

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农家人特有的熟稔和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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