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忠楜拿着那罐苏联奶粉,铁皮罐子冰凉,像块小冰块,上面的俄文字母他一个也不认识,却觉得沉甸甸的,像揣了块小砖头。
他想起丁大柱第一次上门时的样子,穿着件旧军装,洗得发白,脸膛黑黑的,见了谁都嘿嘿笑,露出两排白牙。
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憨憨的像个山东大汉的丁大柱,现在成了县处级干部,却还把好东西都往家里寄——
对家人和孩子们疼爱比我这个做父亲的上心。
对母亲关爱和照顾比我这个亲儿子还亲。
“爹,这是什么?”
永海凑过来,小鼻子嗅了嗅,像只小狗,眼睛瞪得溜圆。
“是奶粉,能让你长高的好东西。”
姬忠楜把罐子打开,一股奶香立刻飘了出来,像一朵白色的云,在屋里弥漫开来。
这香味跟他闻过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样,带着股子洋气,又透着股子暖意,像春天的阳光裹着牛奶。
虞玉兰赶紧找了个粗瓷碗,碗边有个小豁口,是永海摔的,她一直没舍得扔。
舀了两勺奶粉,用热水冲开,奶粉在水里打着旋,像跳着舞,慢慢融化,变成了一碗乳白色的液体,上面还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像撒了把白糖。
“来,永海,快喝。”
虞玉兰把碗递过去,碗沿烫得她手指直缩。
永海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越睁越大,像两颗黑葡萄:
“娘,爹,奶奶,真好喝!像……像天上的云彩化在嘴里了!甜甜的,暖暖的!”
看着孙子喝得香甜,虞玉兰突然想起丁大柱的儿子东风。
那孩子跟永海同岁,却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瘦小,上次忠兰寄来的照片里,他穿着件打补丁的衣服,站在麦田里,像根细麦秆。
她叹了口气:“大柱这孩子,心太实了——比南三河底的石头还实。”
“可不是嘛。”
昊文兰接过维磷补脑汁,喝了一口,甜甜的,带着点药味,像加了糖的汤药。
“听说东风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冬天就穿件旧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棉花,大柱却把布票省下来给咱寄——这情分,咱得记一辈子。”
“这就是亲情。”
虞玉兰看着窗外,南三河的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铺了一地碎银。
“打断骨头连着筋。
当年我带着楜子他们逃荒,要是没有你三姨姥姥偷偷塞给的半袋红薯干,早就喂了野狗了。
人活一辈子,图的就是这点念想。”
喝了半个月的维磷补脑汁,昊文兰的头晕病果然好了不少。
她又能下地干活了,虽然还不能干重活,但侍弄自家的几分自留地已经没问题——
拔草时腰弯得下去了,浇水时水桶拎得动了。
永海更是像吹了气似的,一天一个样,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跑起来像只小豹子,“嗖嗖”的。
个头也蹿高了不少,四岁的孩子,看着跟六七岁的差不多,胳膊腿上的肉结实得像小棒子。
这天傍晚,夕阳把南三河的水染成了金红色,像一大块融化的金子。
姬忠楜从地里回来,手里拿着个信封,信封上盖着东北的邮戳,像个小小的印章:
“娘,文兰,东北又来信了。”
虞玉兰赶紧拆开,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里面除了信,还有几张照片,边角都用硬纸包着,怕磨坏了。
一张是忠兰和大柱站在拖拉机前,忠兰穿着工作服,扎着两条大辫子,辫梢系着红绳,笑得露出了牙齿,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一张是忠云坐在驾驶座上,戴着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手里比着拳头,看着挺神气,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还有一张是东风的照片,那孩子穿着件打补丁的衣服,站在一片麦田前。
麦子快没过他的腰了,身子虽然瘦小,眼睛却亮亮的,像两颗黑葡萄,闪着光。
“你看忠云,”昊文兰指着照片,手指轻轻摩挲着忠云的脸,“好像胖了点,脸圆了,不像以前那么尖了。”
“大柱在信里说,忠云转成正式工了。”
姬忠楜念着信,声音里带着笑,像刚喝了蜜。
“还说,农场今年收成好,麦子割得像小山,分了不少粮食,让咱放心——他们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了。”
虞玉兰把照片一张张抚平,贴在胸口,像抱着几块暖乎乎的烙铁:
“好,好!这就好!”
她走到门口,望着河西岸。
那边的芦苇荡绿得发黑,像块厚厚的绿毯子。
河东岸的田地已经翻耕过,露出了深褐色的泥土,像一块巨大的绒布,等着撒下新的种子。
“你看,”她指着河对岸,对昊文兰说。
“河西的芦苇长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只能烧火。
河东的地虽然难耕,石头多,得用锄头一点点刨。
可种上粮食,就能活命,就能养人。
这世道也是这样,总不能一直待在河西岸——得往前奔,往河东走。”
昊文兰点点头,看着永海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蝴蝶跑,那蝴蝶是黄色的,像片小叶子。
永海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在傍晚的空气里荡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撒了一地的珠子。
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永海还躺在炕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小脸白得像张纸。
那时候她以为,这日子怕是熬不过去了,像条走到头的路。
可现在,粥能喝上稠的了,地里能长出粮食了,亲人还在远方惦记着……
日子像南三河的水,慢慢往前流,越流越有劲儿。
“娘说得对。”
昊文兰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像刚开的花。
“只要肯往前奔,河西总能走到河东去。”
晚饭时,虞玉兰特意蒸了几个白面馒头,虽然掺了不少玉米面,黄白相间的像花卷子,却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把最大的一个递给永海,看着孙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小嘴巴塞得满满的。
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
“楜子,再给忠兰她们写封信。”
虞玉兰咬了口馒头,馒头的麦香在嘴里散开,像春天的味道,“告诉她们,家里的麦子快熟了,金黄金黄的像铺了一地金子。
等收了麦,给她们寄点新麦磨的面粉——让她们也尝尝家乡的味儿。”
“还得告诉她们:”
昊文兰补充道,眼睛亮闪闪的,像揣了两颗星星,
“队里要办扫盲班了,我报了名。
于泽英说,学会了认字,就能自己看报纸。
自己给她们写信了——到时候我亲自写,不用再麻烦楜子了。”
姬忠楜笑着点头,露出两排白牙:
“好,都写上。”
他拿起笔,这次用的是支新铅笔,红杆的,是队里奖励给他的,因为他种的菜园收成最好,胡萝卜长得又粗又长,像小胳膊。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像一个银盘子,挂在南三河上空,把河水照得亮闪闪的。
河水静静地流着,映着月光,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连接着河东和河西。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人在田埂上唱歌。
调子有点跑,却透着股子欢喜劲儿,像喝醉了酒的汉子在哼小曲。
虞玉兰坐在灶门前,添了把柴。
火塘里的火又旺起来,火苗舔着锅底。
把她脸上的皱纹都照亮了,那些皱纹里,好像都藏着笑。
像一朵朵开在老树皮上的花。
她想起年轻时候听老人说的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时候她不信,觉得穷人家的日子,就像河底的石头,永远翻不了身,只能被水冲,被沙磨。
可现在她信了,不是因为日子突然就富了,而是因为心里有了盼头。
像这火塘里的火苗,只要添柴,就能烧得旺旺的。
能照亮屋子,能暖热身子,能煮出香喷喷的饭。
“这世道,真的不一样了。”
她对着火塘喃喃自语,火星子从灶膛里跳出来,落在地上,像一颗颗小小的星星,眨着眼睛。
南三河的水还在流,不紧不慢的,像时间一样,从河西流向河东。
河东的田地已经泛出了金黄,沉甸甸的麦穗低着头,像害羞的姑娘。
河西的芦苇荡里,藏着来年的新绿,根在土里悄悄攒着劲儿。
而那些散落在各处的亲人,像一颗颗种子,在不同的土地上扎根、生长。
用亲情的丝线,把彼此连在一起,跨过千山万水。
也跨过河东河西的距离——这丝线扯不断,拉不松,像南三河的水,永远在流。
夜渐渐深了,姬家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个圆,像一个温暖的句号。
却又像一个崭新的逗号——这苦难的一页总算翻过去了,而新的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