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咸湿的寒风立刻灌满衣袍。
远处礁石边几个渔民正将写满祈愿的贝壳抛向浪潮。他们用方言唱起的渔歌被海风揉碎,零星飘来“鱼满舱”、“娘安康”的字句。
灶上煨着的虾粥早已冷透,凝出层脂膜。正待关窗时,忽见几个举风车的孩童奔过来,他们在我的石屋前站定,齐声喊道:“阿星先生——新年安康!”
最后一个尾音落进渐起的潮声里,我望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颊,从屋内拿出压在书页里的枫叶书签,这些叶片还是深秋时在七星山麓采的,红红的枫叶看上去非常喜庆。
我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片:“拿回去夹在描红册里。”
将红艳艳的叶片放在孩子们掌心,有个小姑娘突然指着叶缘的锯齿:“像不像渔网的边边?”
孩子们举着枫叶跑远时,潮水正漫过礁石上的祈愿贝壳。
有早渔的船队正扯起风帆,桅杆上悬挂的红色平安符,与孩童们怀中的枫叶书签一样,都是这苍茫人间最朴素的祈愿。
这大概是我漂泊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年。虽然石屋四壁空空,但窗台上不知谁放的海螺里,正插着支带露的野梅。
这些天孩子们放假,我不用每日去学堂,便窝在石屋里几乎不出门。
过了新年,天气渐渐朝暖的方向转变。又瑟缩了几日,走出门的时候才开始多了起来。
也不知是大婶们过年太闲,还是年节气氛使然,她们突然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来。
这日张家大婶来到我屋内,满脸笑容地说:“阿星先生,村东有位没出阁的姑娘,人长得喜庆,日后肯定是持家的能手,要不要跟婶子去相看一下?”
我一听,慌得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连退三步撞上墙角的腌鱼缸,“使不得!使不得!我从未想过娶妻之事。”
说完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张家大婶在后面大声喊:“男大当婚嘛——”她追到门口挥舞着帕子喊。
我头也不回地奔向滩涂,差点踩碎满地蛎壳。
次日李家大娘凑到我跟前,鬓边新戴的红绸花在海风里乱颤:“阿星先生,村西有位貌美如花的女子,眼是眼嘴是嘴……”
她神秘兮兮压低嗓门,“年轻小伙看到她都两眼发直,大娘觉得只有阿星先生的文采才配得上她!”
我连连摆手:“我这般穷酸,配不上!配不上!”
她忽然从怀里掏出幅鸳鸯帕,“姑娘连定情信物都绣好了!”
我吓得夺路而逃,身后飘来她的补充:“人家陪嫁有艘新渔船哩!”
我听了这话跑得更快,直到冰冷的海水没过脚踝才停下。
回头望去,李家大娘还站在远处朝我挥手,嘹亮的嗓音穿过波涛声:“那姑娘说她识字!”
我踩着浪花苦笑,心想这渔村的春潮,当真比千军万马更难应付。
自那以后,我终日不敢在石屋久留。
天刚蒙蒙亮便带着干粮,背着竹篓上七星山采药。这里的渔民守着满山宝藏却不知利用,倒让我这个外来的郎中得了便宜。
每日采药时,我总爱在崖边小坐片刻。山风穿过青松的声音,像极了云外居竹林的低语。
有次在岩缝间发现株罕见的七星草,小心挖取时,指尖被根须刺出血珠——原来这山不仅赐药,也懂得留印记。
待到日头西斜,我才背着满篓的收获下山。
回到石屋便忙着将草药分拣、研磨,仔细收进墙边的木格。
没过多久,那些木格里就堆满了各式药材,空气里海风的咸腥混着草药的清苦,竟生出几分令人安心的味道。
渐渐地周围村落也都听说七星村有个既能教书又会看诊的先生,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我,省了翻山越岭去镇上的辛苦。
邻村有个老渔人常年患风湿,我配了艾草与血竭让他熏洗。十日后他提着活蹦乱跳的石斑鱼登门,皱纹里漾着多年未见的笑意:“先生一帖药,比镇上医馆十副都管用。”
如今我出诊归来,双手总是挂满了乡亲们塞的鱼虾干货。
后来收的谢礼多了,我便挑些耐存的鱼鲞海带,分给村里那些老人。
前日索性将晒好的鱼鲞分给学童,微笑着看着他们像小麻雀般叽喳争抢。
有个孩子悄悄在我药篓里塞了枚海螺壳,螺腹刻着歪扭的“平安”二字。
这般日子过得倒也充实,只是偶尔研磨药材时,会对着窗外的海面出神。
当初为了避世来到此地,如今倒真成了个悬壶济世的郎中,想来也是命运弄人。
不过近日前来求医的渔民多了几位,且多是外伤。我替他们清洗伤口时随口问起,才知是修补渔簖时被断裂的竹篾所伤。
那渔簖本是用竹木网片扎成的捕鱼陷阱,布在潮汐交汇处诱捕鱼群。
我总是给他们细心清洗伤口,敷上止血的草药粉末,再用干净布条包扎妥当,递过捣好的消炎药时嘱咐:“三日不可沾水。”
只是接连诊治了五六位受同样外伤的渔民后,我难免多问几句:“往年这类情形多吗?”
他们边活动着包扎好的手臂边摇头:“往年三五年才坏一次的围栏,今年开春已塌了七八回。”
最年长的陈老爹捋着花白胡须沉吟,“倒像是被什么割裂开的……可这海湾里,哪来长着这般锋利鱼鳍的鱼?”
待他们离去后,我对着满墙草药出神。渔簖断裂本不稀奇,可接二连三着实反常。
次日特意绕到海湾查看,但见新修的围栏又塌了半幅。断裂的竹篾切口齐整得反常,像是被什么利刃精准斩断。
立于礁石高处远眺,海面平静得如同铺开的蓝绸,连浪花都温柔的缱绻。
可眼前这些支离破碎的渔簖,却明明白白诉说着看不见的危机。
眉头渐渐锁紧,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道理在宫闱在民间皆准。
转身往村长家去时,晾晒的渔网在晨光里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听我询问关于渔簖的疑惑,老村长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陶碗边沿:“我在这片海活了六十三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这话让心口那点不安愈发清晰。
此后去邻村问诊时,我总要状似随意地提几句渔簖。没想到邻村竟都有同样的情况——开春以来,各处的围栏都遭了殃。
暮色四合,我再次叩响村长家的木门,将打听到的消息和他叙述时。
海风穿过堂屋,将油灯的火苗吹得忽明忽暗,就像此刻在心头窜动的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