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陈茁招的前车之鉴,陈苗并没有一下子就生气着急,而是问陈茁满为什么不想去学堂了。
“其实我在学习上也没有比阿招多多少天分,最多就是我比他多识了几个字。现在他在家跟着义父下地,反而识得的字要比我又多了些。”陈茁满有些自嘲的说,“阿苗,我最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所以我想去当兵。师父也说我有蛮力,不去当兵可惜了。”
“可是满哥,你才十二岁,还不能当兵,先好好上学不好吗?”陈苗不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想参军的想法。在现代的时候,十二岁的孩子还是小学生,写作文的时候会写以后想当一个保家卫国的战士。但是陈苗能分得清现代孩子说想当兵那是理想,陈茁满说想当兵,是仇恨。她很好奇,陈茁满到底想起了什么。
陈茁满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被露水打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少年的喉结滚了滚,目光飘向了远空,“阿苗,我记事那年,我爹娘听说太宗有北伐的打算。爹说,平凉城的百姓都在等,都在盼。盼着太宗挥师北上,咱们里应外合,把金兵赶出去,把汉人的山河夺回来。可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北伐的消息没等来,等来的是太宗突然病重的消息。第二年太宗驾崩了。我们继续等,等着继任之军北伐。”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骨泛白,“元和二年,有人告了密,说我爹和叔伯们有反心,很快金兵围了我家。我爹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在劫难逃,于是让人送我们一些孩子走。”他声音发颤,却咬着牙没让它抖碎,他眼角的肌肉在抽搐,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厮杀。“我爹他们被杀了,他们的尸身被挂在平凉城的城门外!”嘶吼之后,陈茁满的声音平静了下来,“金兵一直追着我们。带我们逃的人说我们人太多了,于是我和其他的孩子被人带着分开逃命。我不记得我们躲躲藏藏了多久,有一天护着我的人对我说,翻过眼前的山,就是大梁,我们要往那儿去。那山翻了一座又一座,有天夜里,我们被追上了。为了能让我一个人顺利跑掉,他去拖住金兵。后来,我一个人继续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天,有时候看着月亮,突然就忘了自己叫啥,忘了要往哪儿去。后来跑出山林时,我瘦得像根柴火棍,躺在路边快死了。被一个老乞儿捡去跟着他到了勉县。他教我怎么当一个乞儿,但是他跟人抢一个馊馒头的时候被人打死了。”
陈茁满低下头,额发遮住了眼睛,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阿苗,在被你和义父带回陈家前,我忘了爹娘的样子,忘了平凉城,忘了我为什么会成了乞儿。”他脚前的地面有水珠滴落,啪嗒啪嗒,少年的声音暗哑下来,“阿苗,我爹死之前让我记住,我是汉人,是大梁人,不是被金人占去的汉人!阿苗,我忘了!我忘了!”陈茁满捏着拳头,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陈苗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睛,伸手攥住他的手腕给他力量。陈茁满的手腕上有许多细小的疤痕,做乞儿总是会有受不完的伤。她突然就说不出劝阻他当兵的话了。
她没话说,陈茁满还有话说,他说祁西岭,说祁东岳,满心满眼的崇拜尊敬和向往,“阿苗,我听祁少爷身边的千骑小哥说了。去年祁少爷也才十二岁,他就已经跟着祁将军打下来宝斜口,被封了百户。今年他练兵练的好,兵营里演习的时候,祁少爷带的兵只比祁将军的亲卫差些,已经升上了千户。我没有祁少爷那么厉害,就想有一天能上阵杀敌,祁将军拿下了宝斜口,迟早会拿回来关中地区。我想跟着祁将军,上阵杀敌,替我死去的家人亲友报仇!”
“那,那就算家里不拦你,军队也不会收你吧。”陈苗说。
陈茁满挠挠头,底气就不足了,“应该不会吧,我就比祁少爷小几个月而已,我就当个小兵。”
“祁西岭能十二岁就入伍,他的武力自是不必说的,十个人也抵不过他一只手的。再说了,人家亲哥哥是将军,稍微放一下水没问题。满哥,你就不一定了。”陈苗泼他冷水。
“我总要先去试一下吧,要是祁将军不招我,那我就继续上学,等年纪到了再去也可以。”陈茁满心里也明白自己年纪小,不被选中的可能性很大。“阿苗,帮帮我。”
陈苗还是接受不了一个小学生上战场,但是这是古代,她没办法改变一个人复仇的决心,只能说:“那你自己跟我爹说吧,最多我不扯你后腿。”
陈茁满是想让陈苗帮他说服陈斗的,他知道家里许多大事义父和叔父都是听陈苗的,义母他们都听他们三人的。所以他先找陈苗说明自己的心思,就是想争取陈苗站在自己这边,显然没争取到陈苗的支持。不过陈苗没直接说反对,那他只要说服义父一人就可以了,不管怎么样,等陪阿苗打完猎,回去了就好好跟义父说说。
两人在山里待了两天,陈苗把最后一只野鸡捆好,收获连跟师父一起进山打猎的一半都没有,还全是野兔野鸡。不是没看到野猪,而是这家伙狡猾灵活的很,她搭箭拉弦,箭矢却擦着猪耳飞了过去,那畜生“嗷”地一声横冲直撞,转眼就逃离了陈苗的射程范围。
“半年不摸弓,手都生了。”陈苗整理自己的箭筒,自己蛐蛐自己,自己的箭术退步了啊,打猎的命中率就只剩一半一半了。陈苗决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要多多进山,让自己不进反退的武艺提升一下。
回到家后,陈茁满也不知道是怎么跟陈斗说的,反正他从陈斗两口子房间出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
陈斗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沉默地带着陈茁满到学堂跟先生告了假。
十二岁的陈茁满独自一个人背着包袱,兴冲冲的前往兴元府,根据千骑小哥说的消息,找到募兵点。募兵点设在城隍庙前,旗杆上的“募”字旗被风吹得猎猎响。
这个时代招兵招的就是流民和饥民,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虽然是来报名入伍的,但是见了穿甲胄的士兵就畏畏缩缩的。
陈茁满攥紧了怀里的户籍文书,跟着队伍缓慢的向前移动。他穿着一身打了几个补丁的旧衣,但是在一群连补丁都打不起的流民、饥民之间还是很显眼的。而且他这一年在陈家吃的好有油水,穿的也暖,睡觉也安心,个子窜了一大截。虽然比不上祁西岭和郑云起这样的贵公子,但是跟流民中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比,也差不多了。所以他看到那几个跟他差不多个头的少年领了银钱,跟着士兵走了,觉得自己的希望大了些。
他这一脸的期盼,跟其他人的麻木以对比,更加引人注目了。
陈茁满也察觉到自己引起了注意,他收起了内心的激动,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了以前当小乞儿时的小心胆怯,尽量让自己不打眼。
轮到他时,官吏扫了眼文书上的年龄,又抬眼打量他。陈茁满却留意到面试官吏身边有一个留着胡子的青衫男子,男子点了点他的名字,招募官吏恭敬的点了一下头。然后面对陈茁满的时候又是一脸的,嗤笑一声,把文书扔回来:“毛都没长齐,凑什么热闹?回吧。”这就算是把陈茁满的户籍证明退了回去。
陈茁满早知道自己被选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真的没被选中还是很落寞,心口还是像被石头砸了下,酸溜溜的。他强忍着没有泪洒当场,攥着文书挤出人群。
日头已经西斜,少年沿着城墙根往回走,他不打算在府城停留,落日前一定要出城,再晚也要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