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展棚边的草席吹得晃了两下。
陈麦穗站在主道中央,右手还插在鹿皮囊里。她盯着那支刚进来的商队,骡子背上盖着油布,筐沿露出一角深色布料。她眯了下眼,脚步往前移了一步。
就在这时,墙角传来一阵压低的声音。
她没回头,左手慢慢从门框上收回,转身朝另一侧走。几步之外,徐鹤正靠在一根木桩旁,药篓背在肩上,手里捏着一根细竹签,像是在挑篓边的一张贴纸。
他抬头看见她,快步走过来。
“麦穗。”他声音很低,“我刚从西巷过来,在旧磨坊后面听见了话。”
陈麦穗停下。
“谁?”
“陆恒。”徐鹤说,“还有两个穿牙行旧袍的人。他们躲在磨盘后头,说春市开市那天要放火,烧粮棚和酱坛,再把罪名按到你头上。”
风吹过她的短褐,艾草绳轻轻摆了一下。
她没说话,蹲下身,从鹿皮囊里抽出那段断炭笔,在泥地上划了一个字——火。
指尖在“火”字上敲了两下。
“他要烧东西。”她说,“那就得有水来灭。”
徐鹤看着地上的字。
“你想做什么?”
“水龙。”她说,“你能做吗?”
徐鹤一怔。“灭火的器械?我没见过实物。”
“我知道结构。”陈麦穗说,“用长木筒装水,加活塞杆,一推一拉就能喷水。百台够不够?”
“百台?”徐鹤皱眉,“时间来不及。工匠要选料、定形、试压,少说得十天。”
“我们只有三天。”她说,“明天开市。”
徐鹤沉默片刻。“若用现成木桶改呢?先做个样出来,能喷五步远就行。剩下的照样子赶工。”
“好。”她站起来,“你现在就去找老吴。他手稳,懂榫接。告诉他,这不是农具,是救命的东西。”
“你要报官吗?”
“报官没用。”她说,“陆恒是御史台的人,他做的事,自有朝廷遮掩。我们只能自己防。”
徐鹤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别说是我说的。就说你是游方时见西域有此物,想试试。”
“明白。”徐鹤说,“名声我担着,你不必沾边。”
他走了几步,又停住。“你信我能做成?”
“你十年前就把犁图送去了太仆寺。”她说,“那时候没人信铁犁能在坡地翻土,可现在陇西哪块田不用?”
徐鹤没再说话,快步朝村西去了。
陈麦穗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展棚区。粮棚在东,酱坛围成一圈,中间空地留着,等着明日百家立誓。她抬脚往东走,路过一座陶棚时,伸手摸了下棚柱。木头干透了,没受潮。
她继续往前,走到粮棚前蹲下。地面铺了碎石,防潮防虫。她用指甲抠了抠石缝,确认没有积灰。站起身时,看见远处有个人影站在巷口。
那人穿着深灰长衣,袖口宽大,手里握着一块象牙板。他没走近,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几眼,转身走了。
她认得那块板。
是笏。
她没动,等那身影消失在巷尾,才把手从柱子上收回。
回到主道时,天光已经偏西。几个妇人正在给展棚绑加固绳,怕夜里起风。一个孩子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纸条。
“阿禾姐让我给你的。”
她展开纸条,上面写着:
“布类乙三,货单与实物不符,染料来源未标。”
她把纸条折好,放进鹿皮囊,顺手换了根新炭笔。
天黑前,老吴来了。
他手里拎着一段木管,一头封死,另一头插着一根粗木杆,杆底裹着麻布。
“徐先生说了做法。”老吴说,“我试着做了个样。打了孔,接了皮管,能出水,但不远。”
“试试。”
老吴把木管放进一旁的水缸,用力一压杆子。一股水柱冲出来,落在三步外的地上。
“不够。”她说,“至少得喷到五步。”
“加长筒身,换硬木。”老吴说,“再试一次,明早能出第二个样。”
“好。”她说,“你今晚别睡。我要你在开市前做出十台能用的。材料不够,拆我那架旧磨盘。”
老吴愣住。“那可是你亲手改的双槽磨。”
“磨能再做。”她说,“棚烧了,粮没了,人信你,你也救不回来。”
老吴看着她,终于点头。
“我这就回去。”
他走后,她走到酱坛区。坛子都封好了,泥口结实。她一个个走过,手指轻敲坛壁,听声辨裂。敲到第七个时,声音闷了一下。
她停下,蹲下身,用手掌贴住坛腹。
温度比别的高。
她把坛子搬出来,放在边上。旁边一个守棚的妇人凑过来。
“坏了?”
“可能发酵过头。”她说,“明早打开看看,要是酸味刺鼻,就别摆出去卖。”
妇人点头,把坛子挪到阴处。
她继续走完一圈,最后停在空地处。
这里明天要立“百户誓”。
她蹲下,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个圈,标出每家该站的位置。画完,站起来,看向入口方向。
那边安静下来了。
她知道陆恒不会只派两个人去磨坊密谈。
他一定还找了别人。
她转身走向信秤台,把今日所有货单都收进怀里。明天开市前,她要再核一遍。每一笔进出,都要对得上。
夜风起来时,她还在翻纸。
远处传来打更声。
她抬起头,看见徐鹤和老吴提着灯,正从西边走来。老吴手里抱着那个新做的水龙样器,徐鹤背着药篓,脚步有点急。
他们走到她面前。
“试过了。”徐鹤说,“加了弹簧片,喷程到了六步。我们按这个做。”
“好。”她说,“第一台留下。其余的,明早开工。我要在开市前看到十台摆在粮棚和酱坛旁边。”
“你真打算摆出来?”老吴问,“万一吓到商户?”
“不怕他们怕。”她说,“怕的是他们不知道危险在哪。”
徐鹤看着她。
“你一点都不慌?”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货单,又看向展棚区。
“慌没用。”她说,“事情来了,就得接。”
她把货单重新整好,塞进怀里。
“老吴,你带人做水龙。徐先生,你盯住西巷和磨坊那边,有人再聚,立刻告诉我。”
两人点头,各自散去。
她站在信秤台前,没动。
远处,一只野猫跳上墙头,尾巴一甩,消失了。
她把手伸进鹿皮囊,摸到那段新炭笔。笔身光滑,还没用过。
她拿出来,在货单背面写了两个字:
防火。
写完,把纸折好,夹进陶片册里。
这时,她听见脚步声。
回头一看,一个年轻汉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布。
“布娘子。”他说,“我是织布的赵二,今天刚把货送来。我听说……有人想放火?”
她看着他。
“谁告诉你的?”
“隔壁棚的李嫂。”他说,“她说晚上听见人在磨坊说话,提到了你。”
她没否认。
“那你怕吗?”她问。
“怕。”他说,“我家三匹红染布都在里面。要是烧了,一年白干。”
“那你现在回去撤货?”
“不。”他说,“我来问你,我能做什么?”
她看着他。
“守夜。”她说,“明天开始,每户出一个人轮值,夜里盯棚。你愿意当第一个?”
他点头。“我今晚就来。”
“好。”她说,“去叫李嫂也来。你们两个先守前半夜。”
他转身跑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然后,她走向粮棚,把第一台水龙样器摆在入口最显眼的地方。木筒刷了清漆,活塞杆擦得发亮。
她又从鹿皮囊里掏出那张写着“防火”的纸,钉在旁边。
做完这些,她走到空地处,蹲下。
指甲又开始啃了。
这是她想事的习惯。
她一条条过脑子里的名单:哪些棚靠得近,哪些堆了易燃物,哪些夜里没人守。她记下七处重点,准备明早安排人盯。
风把她的短褐吹起来一角。
她忽然停住动作。
抬头看向西巷。
那边没有光,也没有人影。
但她知道,陆恒正在看。
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走向信秤台。
怀里货单的边角露出来一点。
她没把它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