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望火楼的檐角,铜锣边缘泛着微光。陈麦穗站在十丈高的木梯顶端,脚底传来新钉木板的轻微震颤。她没有回头,右手仍插在鹿皮囊里,指尖压着那块拼合过的铁皮残片。坡地小径上的草尖还弯着,像是被什么人踩过又弹起。
老吴蹲在楼下,用布擦去脸上的灰土。他仰头望着楼上身影,喘了口气:“布娘子,这楼……真能望火?”
风从墟市东口吹来,带着一点湿气。陈麦穗终于收回目光,慢慢走下最后一阶。她的鞋底沾着碎木屑,在石板上留下浅印。
“你造的楼,你自己不信?”她说。
老吴咧了咧嘴,没笑出来。他手边放着工具袋,斧头柄磨得发亮。“我信木头,不信风向。昨夜那火是从西边起的,可风往南吹,烟都盖不住半个市口。你说这楼能早觉,靠的是眼力还是鼻子?”
徐鹤拄着竹杖站在一旁,篓子挂在臂弯。他抬头看了看楼顶铜锣,声音平缓:“靠的是位置。高处看得清,也传得远。锣响一声,百人可动。”
“半刻内能集齐人手。”陈麦穗站到两人中间,“水缸已沿街布好,火道拓宽三尺,市女吏每日巡查两次。若再有人点火,不会等到烧穿摊棚才知。”
老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裂着几道口子。他想起前日夜里,自己还在为横梁尺寸和陈麦穗争执。那时他说:“十丈太高,费料。”她只回了一句:“不够高,就看不见后山的人。”
他现在知道她说的是谁。
“那你打算叫它什么?”老吴问。
陈麦穗转身,望向整片墟市。东区重建的摊位排成直线,晒酱坛整齐码在阴凉处,妇人们挎着布袋往来交易。市女吏三人一队,手持记账板穿行其间。一个孩子抱着陶罐跑过火道,差点撞上水缸,被旁边妇人一把拉住。
她抬起手,指向楼顶。
“安市楼。”她说,“市安如山,不靠天,不靠神,靠人在。”
老吴怔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嘴角一点点抬起来。
“好名。”他说,“市安如山,真是好名。”
徐鹤没说话。他从篓底抽出一张羊皮卷,轻轻展开。上面是几天前画的望火楼结构图,标注了铜锣悬挂角度与视野覆盖范围。他看了一会儿,将图纸折好塞进袖中。
“防火之道,在于早觉。”他说,“觉迟一步,人死一片。”
陈麦穗点点头。她走上几步,伸手摸了摸支撑主柱的榫头。木料干燥,接缝严密。这是老吴亲手选的松木,泡过井水晾干三次,防裂防蛀。
“吴叔,”她说,“以后每旬检查一次楼体。若有松动,立刻报我。”
老吴应了一声。
“我会盯着。”他说,“这楼要是塌了,我不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搬水缸的女人。”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几个孩童围着铜锣指指点点,有个胆大的想爬楼梯,被母亲拽了下来。市女吏上前登记姓名,那妇人连连摆手,最后还是掏出一枚铜钱交了罚金。
一切都在动,但不再乱。
陈麦穗走到楼基旁的一口水缸前停下。水面平静,映出天空和楼影。她蹲下身,撩了一把水泼在脸上。凉意渗进皮肤,冲淡了连日来的燥热。
她忽然问:“徐大夫,你说人怕火,是因为见过烧伤,还是因为看不见火怎么来?”
徐鹤沉默片刻。
“两者都有。”他说,“但最怕的,是明知道有人要放火,却抓不住那人。”
老吴握紧了手中的工具袋带子。
陈麦穗站起身,甩掉手上的水珠。她看向墟市北口——那里原本是牙行旧址,如今改成了粮铺。张老三的名字已被抹去,门楣上贴着新的字号。
但她知道,名字可以换,人换不了。
“昨夜我看见他了。”她说,“就在那条小径上。他没走远,一直在看。”
老吴皱眉:“你还想追?”
“不想。”她说,“现在追,他会躲得更深。等他以为风头过了,自然会露面。”
徐鹤轻叹一声:“你在等他再动手。”
“不是等。”陈麦穗说,“是在给他机会证明,他不只是个躲在面具后的人。”
人群渐渐散开。有农夫拉着车经过,车上堆满新收的粟米。市女吏拦下查验信秤,双方核对无误后点头放行。阳光照在她们左臂的木牌上,刻字清晰可见。
老吴扛起工具袋,准备离开。
“我下午还要去西巷加固棚架。”他说,“那边还有两户没换防火布。”
“麻烦你了。”陈麦穗说。
老吴摆摆手:“不麻烦。我儿子昨天回来,说他在外头做工的地方,都没咱们这儿规矩严。他还问我,能不能学做信秤。”
他说完笑了笑,脚步比来时轻快。
徐鹤也转身要走。
“我要去七乡看看。”他说,“那边有户人家的孩子中了毒,症状像吃了变质肉。”
“路上小心。”陈麦穗说。
徐鹤点头,竹篓轻晃,药签发出细微摩擦声。他走出几步,又停下。
“铜锣的声音,我已经调好了。”他说,“响三声是东区起火,两声是西区,一声是南区。夜里加敲梆子,长短不同。”
“我都记下了。”她说。
徐鹤这才真正离去。背影渐远,拐过市口便不见了。
陈麦穗独自留在原地。她抬头望着安市楼,风吹动她腕上的艾草绳。绳结有些松了,她用拇指推了推。
楼下石台上,放着一份刚送来的名单。是今日轮值的市女吏姓名,赵王氏排在第一位。后面写着任务:查东区油坊进出货、核对水缸水量、记录火道通行情况。
她拿起炭笔,在名单末尾添了一行字:
“增派一人,盯北口至后山小径,白昼轮守。”
写完,她将名单压在石块下。
然后她重新踏上楼梯。
一级,两级,三级。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实。登上顶层平台时,风明显大了。铜锣静默悬挂,表面无尘。
她走到栏边,俯视整个墟市。
东区人流最多,西区正在卸货,南区有几个孩子围着晒酱坛玩耍。市女吏的身影穿插其中,像一根根移动的标尺。水缸沿着街道依次排列,每五步一口。火道宽敞,无人占道。
她的视线慢慢移向北口。
那条小径藏在坡地阴影里,入口处长着一丛野蓟。风吹过时,叶子翻动,露出底下一段踩实的泥路。
有人走过。
她眯起眼。
草叶分开的形状不对。不是风,是脚踩上去又退开。
她没有喊人。
也没有下楼。
她只是静静站着,左手搭在栏杆上,右手垂在身侧,慢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