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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蹲在屋后石台边,手指顺着青铜小镰刀的刃口缓缓滑过。刀身泛着旧铜色,柄上缠的狼毛已经磨得发亮,她低头用布条重新扎紧,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风从坡上吹下来,带着晒谷场刚翻过的土腥气,她把套马杆背到肩上,起身朝山脚走去。

麦穗正站在井边,指尖沾了点水,在陶片上补昨夜漏记的数字。阿禾带来的农产图被她压在石台下角,油布边缘翘起一道细痕。她抬头时,看见几个孩子尖叫着从田埂跑回来,一个跌倒在地也没人扶,只顾回头望。

“野马!”那孩子喘着喊,“囡囡骑了野马!”

麦穗的手停在半空,炭笔悬着未落。她没动,目光顺着孩子们指的方向看去——北坡拐弯处,一匹深褐色的马正踏着碎步走来,鬃毛飞扬,四蹄稳健。马上的人坐得笔直,是囡囡。她一手握缰,一手轻拍马颈,嘴里哼着一段调子,低而短促,像草原夜里传来的牧歌。

马走到晒谷场中央才停下,鼻息喷出白雾,围观的人纷纷后退。有人念叨:“这可不是家养的牲口……”另一个老妇抓着围裙角,声音发颤:“女子骑马,要遭雷劈的。”

话音未落,赵德拄着铜杖从祠堂方向走来。他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到了场中,他盯着那匹马看了许久,忽然抬手一指:“牵走!拴到祠堂外去!此物入村,必生祸乱!”

没人上前。那马耳朵竖起,前蹄轻轻刨地,囡囡仍坐在上面,没说话,也没动。

麦穗这时才走上前。她没看赵德,而是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碎陶片,用炭笔画了个马蹄印,又在旁边画了一道犁沟。她抬头问身边一个正在挑水的妇人:“你家牛昨日犁了几垄?”

那妇人愣了一下,“三垄半,天黑就歇了。”

“若用这马拉犁呢?”麦穗指着场中的马,“我昨量过,它肩高四尺七寸,筋骨结实,拉得动双铧犁。”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说:“可……可这是野马,驯不住的。”

“她不是驯住了?”麦穗站起身,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赵德脸上,“它踩过谁?伤过谁?还是说,光凭它是‘野’的,就要关起来?”

赵德脸色铁青,“妇人骑马,不合礼法!你教她识字、算账也就罢了,如今竟让她驭猛兽?这是颠倒阴阳!”

“她不是妇人。”麦穗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嘈杂,“她是囡囡。八岁被人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十岁学会辨草药,十二岁能一个人守一夜火堆。现在她驯了马,你们不说本事,反倒说她坏了规矩?”

她顿了顿,从腰间取出一本薄册,翻开一页,“今年春荒,公廪只剩三百二十石粮。若这马能替人拉车运水、送病者去医庐,省下的力气能多救几条命?省下的时间能多开两亩坡地?”

她合上册子,直视赵德:“你要的是礼法,我要的是活路。你说它带来灾祸,我问你——去年旱死的十七口人,是不是灾祸?前年冻死在雪里的三个娃,是不是灾祸?”

赵德握着铜杖的手微微发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麦穗转身面向众人:“从今日起,凡能驯服马匹并用于耕作、运输者,不论男女,每月加领双份口粮。马若伤人,责任由驯者自负;马若有功,好处也归驯者所有。这条规,记进共食灶的账本里。”

场上一片寂静。有人低头琢磨,有人偷偷看向那匹马,眼神变了。

“不行!”赵德终于开口,“口粮出自公廪,岂能因一人奇技就破例?你这是乱政!”

“这不是奇技。”麦穗平静地说,“这是本事。你若不信,现在就去看。”

她招手叫来囡囡,“去北坡试验田,把新犁套上。”

囡囡翻身下马,牵缰绳走向坡地。麦穗带人跟过去。改良的曲辕犁早已备好,木轴加了滚珠,减轻阻力。囡囡熟练地将马套入挽具,一声轻喝,马稳步前行,犁尖切入土层,翻出整齐的黑壤,沟线笔直如尺量过。

围观的几个汉子凑近看了看,忍不住点头:“比牛快,还稳。”

“这犁是你做的?”一人问麦穗。

“图纸是她画的。”麦穗指向囡囡,“她记得小时候在草原上看牧民用马拉犁的样子,改了三回才顺手。”

那人咂了下嘴,“早知道该让闺女也学学。”

当天傍晚,麦穗在共食灶前摆了张矮桌,桌上放着五张新制的粮券。她当众宣布:村里开放驯马训练,每日酉时在此教授控缰、调息、避障之法,优先贫户妇女报名。

十日后,五名妇人牵来了各自驯服的马。其中两个还是寡妇,平日连重活都不敢接,如今却能稳坐马上,驱策自如。麦穗逐一发放粮券,最后一张递到囡囡手中。

“这是你的。”她说,“第一张‘驯马者’凭证。”

囡囡接过,没说话,只是低头摸了摸马鬃上的狼毛。那匹曾令全村惊惧的野马,此刻安静地低头饮水,鼻孔翕张,像寻常家畜一般温顺。

赵德坐在祠堂台阶上,远远望着。铜杖搁在膝头,影子拉得很长。他没再提“灾兆”,也没让人去拆那个临时搭起的马槽。

当晚月色清亮,麦穗坐在井台边,左手翻着新写的“驯马规条”陶片,右手无意识地啃着指甲。风掠过晒谷场,六匹马在槽边齐齐抬头,耳朵转动,似在听远处山林的动静。

囡囡走过来说要取回小镰刀。麦穗解下刀,轻轻放回她腰间。刀柄碰过她的掌心,还带着体温。

“明天还要练?”麦穗问。

“嗯。”囡囡点头,“我想试试让它驮伤员走十里路。”

麦穗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这孩子缩在柴房角落,手里攥着半块冷饼,眼睛亮得吓人。

现在她走路不再贴着墙根了。

风忽然大了些,吹起井台上一张未收的纸片,那是徐鹤前日留下的药方残页。麦穗伸手去按,却发现纸下压着一根细铁针,针尾刻着极小的纹路,像是某种记号。

她拿起针,对着月光看了片刻。

针尖映出一点寒光,一闪即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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