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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晒谷场的陶片还没收走,几块歪歪扭扭画着格子的碎片还摊在石台上,底下压着半截炭笔。麦穗蹲在粮囤边,手指捻了捻堆肥表层的土,热气正往上冒。她没抬头,听见脚步声从村道传来,一轻一重,像是有人拄着杖。

赵德站在坡上,手里那根铜杖点着地,指节发白。他昨夜没睡,翻了一宿麦穗贴在祠堂墙上的《粮仓出入录》,越看越心惊。不是因为字——那陶片上的炭笔记号歪斜粗糙,连笔都断——而是因为数。每日进出多少,留种几升,借出几斗,哪天翻堆,哪天加草,清清楚楚。就连他自个儿记的里账,也没这么细。

他想起昨晚上,族中几个老骨头围在祠堂角落嘀咕,说要联名上书,告麦穗“以妖术惑众,图谋不轨”。他当时没应声,只问了一句:“她图什么?”没人答。图财?她家灶冷锅净,连条腊肉都少见。图权?她连里正都不当。图名?她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

可他们怕。怕她教女人记账,怕她让娃儿认字,怕这村子以后不听祖训,只听她的陶片。

赵德把铜杖往地上一杵,转身进了祠堂。供桌上那块他珍藏了二十年的玉佩还在,是他当年被郡守亲授“义民”时赏的。他没碰玉佩,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块陶片,用随身小刀刻了三行字:“粟增三成因她,渠通十里由她,今诬其谋反,实我等惧变。”刻完,他吹掉碎屑,把陶片塞进怀里,铜杖点地的声音比往常重了三分。

县令是巳时到的,带着两个吏员,骑马进了村。消息早传开了,晒谷场边上站了不少人。麦穗正在教那几个妇人怎么用炭笔在陶片上画温度曲线,见人来了,也没慌,只把手里那块记着“七日堆肥热气升”的陶片递给阿禾:“收好,别弄丢了。”

县令下了马,往石台前一站,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麦穗身上:“你就是陈麦穗?”

“是。”

“有人告你私囤官粮,意图不轨,可有此事?”

麦穗从鹿皮囊里取出七块陶片,一块块摆上石台。第一块写着“三日前申时,携半袋新粮过东坡”;第二块画了脚印,标着“窄、短、女子步”;第三块是土样比对,写着“东院墙根,去年种芥菜”;第四块是线头对照,靛蓝线并排两截,粗细一致;第五块是赵王氏儿媳的证词时间漏洞;第六块是堆肥周期记录;第七块,是她昨夜新开的课表,上面写着“明日讲土性辨识”。

“粮我没藏,”她说,“账我贴了,课我也开了。若这算谋反,那我谋的是让大伙儿少饿几顿。”

县令低头看着陶片,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是没见过记账的,可没人把脚印、土质、线头、时间全记下来,像在拼一副看不见的图。他抬头问:“你为何不早把这些拿出来?”

“我拿出来,”麦穗看着他,“谁信?”

人群静了。

就在这时,赵德拄着铜杖走出来,走到石台前,从怀里掏出那块陶片,双手呈上:“令君,老朽有话要说。”

县令一愣:“赵里正?”

“老朽赵德,曾任本村里正,族老。”他声音沙哑,却一字一顿,“我曾烧过她的农书,骂她牝鸡司晨;我曾阻她教女识字,说她坏了纲常。可如今我明白,我烧的不是妖书,是活命的法子;我阻的不是乱政,是能让万人吃饱的路。”

他把陶片推过去:“这上面写的,句句是实。麦穗所行,无一为私。若这叫妖,那我赵氏祖训,才是遮眼的破布。”

县令接过陶片,看完,沉默良久。他身后的文书急了:“令君!女子不得官身,古制有载!”

“古制也说,黔首皆可上书言事。”县令没看他,而是转向麦穗,“你可曾求过官衔?”

“不曾。”

“那你可愿担个名分,往后村里农事有难处,可来县衙问你一声?”

麦穗没立刻答。她回头看了眼晒谷场,那几个妇人还蹲在石台边,手里攥着炭笔,等着她继续讲堆肥怎么分层。她转回头:“若这衔能让大伙儿少走弯路,我接。”

县令点头,从随从手中取过一块空白竹牒,提笔写下四个字:“助农女役”。底下没写品级,没写俸禄,只加了一句:“掌农事咨询,可列席乡议。”

他当众宣读:“不为官,不治民,只为一村一田之问,有处可答。”

麦穗跪下,双手接过竹牒。竹片冰凉,边缘还有新削的毛刺,扎得掌心微微发痒。她没抬头,只说:“谢令君。明日晒谷场课照开,谁来都行。”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有人摇头,有人叹气,也有人悄悄往石台边挪步,想看看那竹牒上写的什么字。

赵德没动。他站在原地,铜杖杵地,手却慢慢松了。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接过里正铜杖时,也是这样站着,听着郡守宣读任命。那时他觉得,这根杖是权,是责,是祖宗传下的铁规矩。可今天,他忽然觉得它轻了。

他抬眼看向麦穗。她已经站起身,把竹牒塞进鹿皮囊,正弯腰收拾散在石台上的陶片。左腕那根艾草绳在风里晃了一下,沾了点堆肥的灰。

阿禾走过来,低声问:“贴不贴?”

麦穗头也不抬:“贴。就贴在祠堂门口,和账本挨着。”

阿禾点头去了。没一会儿,一张新陶片被泥糊在墙上,上面是麦穗刚写的课表:初八讲堆肥,初九讲测温,初十讲土性分类。底下还加了一行小字:“助农女役,今日上岗。”

赵德看见那行字,没笑,也没走。他站在原地,把铜杖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换回来。最后,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炭笔,走到墙边,在陶片空白处,用力写下两个字:“该学。”

写完,他转身就走,铜杖点地的声音,比来时稳了许多。

麦穗没注意这些。她正蹲在晒谷场边,教那个赵王氏的侄女怎么画温度曲线。女人手还是抖,炭笔划歪了,她急得额头冒汗。

“别慌。”麦穗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画了一道,“一笔一笔来,记住了,土不会骗人,数也不会。”

女人点点头,咬着嘴唇,一笔一笔重新划。

远处,县令上了马,回头看了眼晒谷场。石台上,那块写着“助农女役”的竹牒被风吹得晃了一下,边缘擦过一块陶片,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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