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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穗的手指在鹿皮囊口停了一瞬,指腹隔着粗皮摸到那块硬物。她没拿出来,只是用拇指压了压,像是确认它还在。昨夜整理种子时它硌过掌心,今早又在她系囊带时顶了一下手腕。这半块饼像根刺,扎在日常的缝隙里,拔不出来,也不愿拔。

她靠着院墙蹲下,背阴处还有点凉气。解开囊口,掏出炭笔和陶片,又迟疑了一下,才把那块焦黑的粟米饼放在膝上。饼皮裂得厉害,边缘卷曲如枯叶,中心凹陷处积着一点灰。她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想起第一次吃它时的味道——不是香,是苦里带涩,咽下去后胃里像被火燎过,可偏偏没再吐。

那时她刚醒在这具身子上,饿得眼发黑,见灶台边有半块冷饼就抓来啃。没多久就开始干呕,浑身发抖,倒在柴堆旁人事不知。醒来时天已黑透,嘴里还含着没咽下的渣滓,而那一次之后,竟再没犯过恶心。后来她才琢磨出,野粟本有毒,生吃或半熟最伤人,唯独烤到焦炭般,毒性反倒去了大半。

她用炭笔在陶片上划下一行字:“粟毒,火候足则减七成。”笔画顿挫,像在犁地。又补了一句:“若与豆同作,或可避秽气。”写完自己愣了愣,盯着“同作”二字看了许久。这念头像是从那块饼里烧出来的,带着烟熏味。

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沉稳,不急。牛蹄踏在土路上,一声一声,像是丈量过的。她把陶片塞回囊里,饼也收进去,动作利落,仿佛刚才蹲着记东西的人不是她。系好囊带时,赵石柱正好推门进来,肩上搭着犁套,手里拎着两把新磨的锄头。

他看了她一眼,没问,只把农具靠在墙边,顺手把牛绳拴在木桩上。牛打了个响鼻,低头蹭他肩膀。他抬手拍了拍牛颈,又转头看她:“你坐那儿半天了。”

“嗯。”

“有事?”

她没答,反而问:“东坡那半亩沙地,去年收了几斗?”

他皱眉:“不到三斗。土薄,保不住水。”

“今年若让我种,能给半亩试吗?”

他顿了顿,把锄头柄往地上顿了顿:“你又要弄什么新法子?”

“不是新法子,是老理儿。”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粟占地宽,豆根能松土,若隔行种,一亩可当一亩半用。”

赵石柱没吭声。他盯着她看了几息,像是在估量这话的分量。他知道她不是瞎说的人,可也知道村里人不是好说话的。妇人管饭食、养鸡、纺线,哪有插手田事的?去年她提堆肥,族老差点把陶罐砸她脚边,骂她“牝鸡司晨”。

“你真要种?”他问。

“要。”

“要是不成呢?里正那边要粮,你拿什么补?”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我补。口粮我出,一斗不少。”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转身走到墙角,从一堆旧农具底下抽出一把生锈的铁尺。蹲下身,用锄尖在地上划了一道:“从这儿起,到坡顶那棵歪脖子柳,半亩。你种。”

她没笑,也没谢,只点点头,从囊里掏出炭笔,在陶片背面记下“东坡沙地,半亩,间作”。写完,又掏出一根细麻绳,是艾草绳上拆下来的,往地上两处划痕一绑,算是立了界桩。

他看着她绑绳子,忽然说:“你不怕被人笑话?”

“怕。”她把麻绳 knot 打紧,“可更怕饿。”

他没再说话,转身去牵牛。牛走得慢,蹄子陷进松土里,一步一晃。她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刚划下的线,像条瘦蛇趴在土上。太阳已经偏西,晒得她后脖颈发烫。她解下艾草绳,抽出一根细麻,蹲下身,把另一头绑在对面的界桩上。两根绳平行拉直,中间正好七寸宽。

她用炭笔在绳上点了几个点,嘴里默数着:“一、二、三……七。”每七寸一个种点。这是她记下的最佳间距,太密抢养分,太疏浪费地。写完,她把陶片塞回囊里,正要起身,听见墙外有人嗤笑。

“哎哟,这是在跳大神呢?拿根绳子就能叫地多长粮?”

是隔壁王家的媳妇,挎着篮子路过,故意站住看热闹。

陈麦穗没抬头,只把炭笔在绳上又划了一道,加深记号。

“我说陈麦穗,地是老天爷赏的,不是你拿根破绳子就能改规矩的。”那妇人又道,“你当自己是里正?还是族老?”

她依旧没应,蹲着身子,把第二根绳子拉直,与第一根平行,间距一尺二。这是豆行的位置。种粟隔行,中间插豆,等豆苗长起来,根瘤能固氮,土就不那么贫。

“装聋作哑!”那妇人见她不理,声音更高,“等你那半亩地颗粒无收,看你拿什么脸见人!”

陈麦穗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像看一株长歪的稗草。她没说话,只伸手从囊里掏出那半块焦黑粟米饼,放在两根绳子交叉的点上,正好压住第一个种位。

那妇人一愣,张了张嘴,没再出声,挎着篮子快步走了。

她把饼收回来,轻轻吹了吹灰,重新放进囊里。这饼她留了多年,不是为吃,是为记。记她第一次靠自己活下来,记她第一次发现“火候”能改“天命”。现在她要试的,不是靠火,是靠地本身——让地自己养地,让作物互相养。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太阳快落山了,影子拉得老长。她走到院角,拿起那把铁尺,沿着第一根绳子,开始划沟。铁尺边缘钝,划得慢,土翻得也不深,但每一寸都准。七寸一道,笔直。

赵石柱牵牛回来,看见她还在划,没劝,只把牛拴好,走过来接过铁尺:“我来。”

她摇摇头:“让我划完。”

他站着没动,看她一寸寸往前推。铁尺刮土的声音沙沙响,像春蚕吃叶。她划得很慢,但稳,像是在刻字,不是犁地。

划到第三道时,她忽然停下,从囊里掏出炭笔,在陶片上又写了一句:“间作首日,绳定界,尺划沟,饼为誓。”写完,把陶片翻过来,压在第一道沟头的土堆上。

赵石柱看着那块陶片,半晌,低声道:“你要真能让一亩地长出一亩半的粮……”

她抬头:“我说了,不是长出来,是省出来。”

“省?”

“地不荒,苗不争,人不饿。”她把铁尺递给他,“你明天帮我起垄。”

他接过,点点头,把铁尺扛在肩上。牛在那边嚼草,尾巴甩了甩,打落一只苍蝇。

她站在两根细麻绳之间,影子被夕阳拉得斜长。绳子绷得笔直,像两道看不见的墙,框住了半亩沙地,也框住了她第一个敢想的念头。

她从囊里取出那半块饼,咬了一小口。焦壳在牙下碎裂,苦味在舌根漫开。她没吐,慢慢嚼了,咽下去。

胃里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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