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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柄上的残片还在发烫。

陈麦穗把它从腰间解下来,贴在耳侧,嗡鸣声像井底回音,断断续续。她没再往矿道深处走,只站在晒场边,盯着北田新翻的垄沟。霜降了,地皮硬得像铁锅底,可犁出来的沟却歪歪扭扭,有些地方深得能埋进半只草鞋,有些又浅得只刮掉一层土皮。

她蹲下,指甲抠进沟壁。土里嵌着一道细痕,弧度规整,不像犁铧留的。她从鹿皮囊里摸出炭笔,在陶片上拓了拓——这道痕,和前夜在矿道口看见那随从刮石头的刀口,一模一样。

“阿禾。”她没抬头,“把西头那片田的守夜人换了。今晚我盯北埂。”

阿禾蹲过来,看了眼陶片,点点头,起身时袖口扫过一株枯草,草尖抖了抖,落下一粒蓝灰色的土屑。陈麦穗捻起那粒土,指腹搓了搓,没说话。

天黑得早。她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粗麻衣,袖口磨出了毛边,往田埂上一坐,活像个守夜的老农妇。风从矿道方向吹来,带着点硝石味,呛人。她把艾草绳解下来,缠在刀柄残片上,压进怀里——这玩意儿一沾艾草,震得更急。

三更没到,北埂尽头有动静。

不是脚步,是铜杖点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慢得像是在数节拍。火光从山坳背风处冒出来,映出两个人影。一个拄杖的,背有点驼,走路时左脚拖地半寸——是里正赵德。另一个裹着黑布,只露一双眼睛,手里拎着个布袋,鼓鼓囊囊。

陈麦穗缩进田垄沟里,用鹿皮囊垫住嘴鼻,呼吸压得极轻。

“……水渠第三闸,明晚动手。”赵德的声音压得低,却没抖,“别碰主坝,只凿侧壁,让水慢慢漏。等他们抢修时,矿道那边正好动手。”

黑衣人点头,从袋里掏出一块石头递过去:“这是新采的矿心,含铁六成,比前次高一成半。”

赵德接了,随手塞进袖袋,铜杖一磕地:“记住了,事成之后,盐船走渭水,不进陇西仓。”

火光灭了。人影退进山石缝里,像被夜吞了。

陈麦穗没动。她盯着自己指甲缝——那里沾着一粒和阿禾发现的一模一样的蓝灰色土屑。她抠出来,放在掌心,和陶片上的划痕纹路对了对,嘴角扯了下。

第二天一早,她在晒场当着十几个妇人的面,拍着一张图纸喊:“今天全队上渠!第三闸要加双层石板,防塌!”

图纸是阿禾画的,明晃晃摊在石板上,画得清清楚楚:主闸加固,分流口拓宽,连备用土袋堆在哪都标了红点。

她故意把图纸留在石板上,自己去铁棚看新打的犁头。那三脚耧车是她照着囡囡画的草图改的,三个犁铧能同时开沟、下种、覆土,省力不说,播得也匀。可昨夜那道划痕一直在她脑子里转——有人在标记田块,图的是什么?

中午,她回晒场收图纸,发现被人动过。炭笔印子浅了,边角有蹭痕,像是被人匆匆抄过。

她没声张,只把图纸卷了,塞进鹿皮囊。

当晚,她带了六个织娘,埋伏在水渠第三闸的芦苇丛里。每人手里一把铁铲,刀藏在腰后。阿禾蹲在上游高坡,手里攥着一根长绳,绳子另一头连着闸门的木栓。

子时刚过,渠边来了三个人,穿的是村民的衣裳,可走路姿势僵,手里的凿子也不是农具。

他们刚摸到闸壁,阿禾一扯绳子,闸门“哗啦”一声开了条缝,水喷出来,溅了他们一身。织娘们冲出去,铁铲拍在背上,人全撂倒了。

“搜。”陈麦穗从芦苇里走出来,抖了抖裤腿上的泥。

其中一人腰间挂着个皮袋,打开一看,是账册,上面记着“渭水盐船,每旬三船,换铁矿三车”。另一页画着矿道图,标注着“东界碑下,深八尺,富矿层”。

她翻到最后一页,手指一顿。

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若事败,退窑洞,火焚账,走北岭。”

她把账册收了,命人把人捆了,扔进祠堂地窖。

“窑洞?”阿禾凑过来,“北岭那片废窑,十年前就塌了。”

“没塌干净。”陈麦穗把账册塞进怀里,“有人在底下挖了新道。”

她当夜就带人去了北岭。

废窑口被碎石堵了大半,可缝隙里有新鲜脚印。她们用铁铲清开,往下挖了两丈,露出一道斜坡。坡底是间石室,四壁堆着盐包,墙上挂着地图,画着从陇西到咸阳的几条水路,每条都标着“通”。

陈麦穗走到角落,发现个木箱,锁已锈断。她掀开盖子,里面是个黑色面罩,摸着不像皮,也不像布,硬挺挺的,内层塞着层细网,边缘缝着带子,能勒在脑后。

她翻过来,背面刻着几个模糊的符号:“R-7”。

指尖划过那几个字,脑子突然一震。她没见过这东西,可那编号的刻法,那材质的手感,那细网的编织方式——像极了她曾在实验室见过的某种防护装备。她没细想,把面罩塞进鹿皮囊,用艾草绳缠了三圈,打了个死结。

阿禾在墙角发现个铁盒,打开一看,是几块干饼,焦黑,硬得像石头。她拿起一块,掰不开,又放下。

“这饼……”她顿了顿,“和我床头那块,像。”

陈麦穗没应声。她盯着墙上地图,手指点在“渭水”那一段。

“盐商走水路,靠的是官船掩护。”她说,“能打通这条路的,不止一个里正。”

阿禾点头,把铁盒合上。

她们放了把火,烧了盐包和账册,只把面罩和那块焦饼带走。出来时,天刚蒙亮,霜还没化。

回村路上,陈麦穗把面罩交给阿禾:“别让人碰。这东西,不是咱们这儿的。”

阿禾接过,低头看着那“R-7”编号,手指摩挲着边缘的缝线。

“它防的不是风沙。”她说,“是毒气。”

陈麦穗没答。她抬头看了眼矿道口,那儿静悄悄的,可她知道,有人已经在打新的算盘。

晒场上,三脚耧车停在垄边,铁犁头闪着冷光。她走过去,蹲下,用炭笔在陶片背面写:“划痕三组,向西,似传信。”写完,把陶片塞进鹿皮囊。

阿禾站在她身后,忽然说:“里正的铜杖,昨晚沾了蓝灰土。”

陈麦穗点头:“他踩进去了。”

“那土,只在窑洞深处有。”

“所以他去过。”

两人没再说话。陈麦穗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朝铁棚走去。新犁头得试,地不能荒。

她扶起耧车,套上牛,犁尖扎进土里。牛走,车动,三道新沟在田里划开,直得像尺子量过。

可犁到第二趟时,牛突然停了,鼻子直喷气。

陈麦穗勒住缰绳,跳下来。犁头卡住了,底下不是石头,是个铁盒,半埋在土里,锈得厉害,可边角整齐,像是人造的。

她用铁铲撬开。

盒子里,是一叠纸,泛黄,边缘焦了,可字还能认。

第一页上,写着三个字:农书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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