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本已不愿再提这桩烦心事,此刻被林黛玉点破,只得转开话锋: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管不得了。不过是念着你与你母亲容貌相似,不忍见你受苦,才多劝几句。
既然听不进,便罢。我家宝玉将来是要当国舅爷的,福气还在后头。你们若有心,不妨多来府里走动。
怀中的贾宝玉忍不住偷瞄堂下众女,贾母岂会不知他的心思?更何况那群姑娘里,还有个熟面孔。
晴雯?
贾母放缓语气唤道:当年你在府里受了委屈,但身为奴婢,在外人跟前总该维护主子体面,这是本分。莫说荣国府,普天之下都是这个理——你可还记恨?
这分明是递了台阶。若晴雯顺势应下,重回贾府并非难事。
可晴雯虽性子烈,却不糊涂。即便今日贾母允她回去伺候宝玉,王夫人也绝不会容她。更何况跟随岳山这些时日,她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贾府这方寸之地,早已不值留恋。
晴雯低首福身,谢过贾母昔日教养之恩,轻声道:谢老祖宗垂怜,只是晴雯已决意留在安京侯府,还望老祖宗成全。
此言一出,众女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林黛玉亦回首微微颔首。
唯有贾宝玉霎时垮了脸,嘴角高高撅起。
贾母心中暗想:“沾染了岳山的污秽,我都不嫌弃,想救她出来,她反倒不愿,真是老祖宗说的‘人各有命’。”
她为宝玉撑腰道:“不知好歹的丫头,分不清好坏。往日宝玉何曾亏待过你?偏要去安京侯府做个没名没分的下等丫鬟。”
“房里哪个姑娘不夸宝玉好?谁不欢喜他待她们不像奴婢?旁人谁能比得上?”
贾母气呼呼地多说了两句,林黛玉立刻反驳:“祖母此言差矣,并非宝玉有多好,而是丫头们别无选择。若她们见过外面的天地,自然不愿留在这儿伺候宝玉,就如晴雯一般。”
“什么?”贾母脸色一沉,眉间紧蹙。林黛玉的话虽未直指她,却句句针对宝玉,更令她恼怒。
林黛玉毫无顾忌,继续道:“祖母若不信,我讲个岳大哥说过的故事,您便明白了。”
她不等贾母回应,柔声笑道:“上古时,无名林中有一虎穴,猛虎称霸,百兽臣服。一日,兽王得子,百兽前来庆贺。”
“幼鹿献上鹿茸,幼狐献上皮毛,幼羊割腿献肉。兽王大喜,以为百兽真心喜爱其子。”
“祖母觉得,林中百兽果真喜欢兽王之子吗?”
贾母面色愈发难看。宝玉却听得入神,忽而笑道:“哪有这般蠢的兽王?谁会为别家孩子损己身?分明是迫于无奈。”
林黛玉拍手笑道:“宝二哥果然聪明,正是此理。”
宝玉心中一甜,暗想:“林妹妹唤我‘宝二哥’,比往日亲近,莫非还有转机?”
贾母脸色铁青,强压怒火问道:“照你说,府中姑娘皆非真心待宝玉,只是无处可去?”
林黛玉点头,瞥了眼身后忍笑的姊妹们,道:“正是。祖母方才不是问过晴雯了?”
贾母气得喘息粗重,又问:“宝玉是国舅爷,将来皇亲国戚,荣华富贵享不尽,怎会不讨喜?”
宝玉眉头紧锁,回想方才姊妹们皆选岳山而非自己,渐渐失了自信。
宝玉双眼通红,言语含糊地劝道:“老祖宗,您别生林妹妹的气,她不过是讲故事逗大家开心,并无恶意,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姐妹们待我都很好,这就足够了。”
“不够!”
贾母怒视林黛玉,从未觉得她如此可憎,“你来说,我要听你说!”
林黛玉神色淡然,从容道:“既然祖母让我说,我自当遵从长辈之意。”
她瞥了眼贾宝玉,见他身子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轻轻摇头道:“方才祖母夸赞宝二哥的优势,皆是他人所赐。若非大姐姐入宫为妃,他怎会是国舅爷,又怎算皇亲国戚?他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因生在荣国府。”
“他得仙人庇佑,只因生来衔着通灵宝玉,故而与众不同。可论及他本身,又有何本事讨人喜欢?若让人在安京侯府与荣国府之间选择,想必无人会选后者。”
林黛玉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身后安京侯府的姑娘们眼中重燃光彩,忍不住拍手称快。
“你!你!你!”
林黛玉言辞犀利,句句在理,贾母一时竟无言以对。
愣了片刻,贾母突然对身后呆立的鸳鸯喝道:“去!把那些丫头都叫来,我倒要看看她们怎么选!”
“是要长久的富贵,还是转瞬即逝的虚华!”
鸳鸯迟疑道:“所有姑娘都叫来?”
贾母怒道:“全都叫来!还有二儿媳妇,怎么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
……
荣庆堂外,长廊上,
贾赦与贾政步履匆忙,快步赶往堂内。
贾政初闻宫中传信时,慌乱失措,几乎失了方寸。
待回到荣国府,一路颠簸让他稍稍冷静,转而思索如何稳住局面。
岳山是府中禁忌,老祖宗严禁提及。今日又将林黛玉带入府中,除老祖宗外,无人敢如此明目张胆。
贾政越想越觉进退两难。
一边是宫中危局,恐累及家族气运;一边是母亲在上,为人子不可违逆。
贾政本就不擅决断,此刻更是束手无策。
情急之下,他只得寻兄长贾赦商议。
虽自贾赦迁居东路院后,兄弟二人少有往来,但值此家族存亡之际,贾政也顾不得许多。
他不顾下人阻拦,冲入东路院,吓得邢夫人竹筷落地。
更不顾邢夫人劝阻,贾政如打了鸡血般破例失礼,直闯贾赦内室,将正与姬妾休憩的贾赦从床上拽下。
那一刻,贾赦以为他疯了。
自己屈居东路院,与姬妾欢好竟被贾政赤条条拖下床,世间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事情突如其来,贾赦尚未回神,贾政已直截了当道明来意。
“安京侯晋封国公!你们还敢招惹林黛玉,莫非想害我入冷宫?!”
贾政将字条递给贾赦,说明缘由后,贾赦亦是大惊失色,顾不得整理衣冠,匆忙穿戴整齐,随贾政赶往荣庆堂。
元春入宫,大房未必能得多少好处,故修缮省亲别院时也未尽心。
可若元春遭难,被打入冷宫,贾家失势,贾赦亦难逃牵连。
身为贾家承爵人,嫡长房首当其冲,罪名必先落于他身,贾赦岂能不慌?
二人行至荣庆堂门前,听得内里喧哗,面色愈发惨白,心如死灰。
贾赦侧首低声道:“无论如何,须得将林姑娘哄得欢喜离去,你可明白?”
贾政连连点头:“兄长放心,我心中有数。”
贾赦咬牙道:“你素来愚孝,明白个鬼!”
说罢,贾赦折下一段柳枝,塞入贾政手中。
贾政愕然:“兄长这是何意?莫非让我入堂鞭打母亲?”
贾赦怒道:“今日之事,岂能与你家宝玉无关?动不得老祖宗,还动不得他?”
贾政恍然,拍手称妙:“兄长高见!”
随即丢开柳枝,自树坑中抽出一截木棒,踢去泥土:“走!”
贾赦满意颔首,踏上石阶,正欲推门,鸳鸯却从内走出。
见二位老爷齐聚,鸳鸯愣住:“大老爷,二老爷,这是……”
“与你无关!”
贾赦一把拨开鸳鸯,大步踏入堂内。
只见林黛玉携安京侯府众女立于一侧,贾母高坐太师椅,正安抚闷闷不乐的宝玉。
见贾赦、贾政联袂而至,面色阴沉,贾母一怔,随即欣慰道:“定是听闻堂上争执,特来为老身撑腰,真乃孝子!”
眼中赞许未消,却见贾政抡起木棒,怒气冲冲直奔她而来。
贾政高举木棒,厉声喝道:“孽障!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闯下大祸!今日我便 你这畜生,以绝后患!”
宝玉骇然瞪目。
他素来畏父如虎,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分明是要取他性命。
宝玉弹身而起,慌忙躲至贾母椅后。
贾母亦惊怒交加,厉声斥道:“哪里来的疯魔东西,敢在我堂上撒野!要动他,先动我! 了我,岂不干净?”
林黛玉、薛宝钗等人皆瞠目结舌。
原计划轮番与贾母争辩,以证宝玉并非如她所想那般出众,而安京侯府远胜荣国府。
不料众人尚未发力,贾赦、贾政竟莫名杀入堂中。
局势骤变,纵是聪慧如林黛玉,亦难解其因。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贾赦毫不迟疑地将贾母从太师椅上拽了下来,贾母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完全没料到贾赦竟会真的动手。
他一把扣住贾母,厉声喝道:“存周!还等什么?动手!”
贾赦的话仿佛瞬间点燃了贾政的怒火。
他高举木棒,狠狠砸向宝玉,重重落在太师椅上。
“砰”的一声闷响,吓得两旁丫鬟慌忙后退,无人敢上前阻拦贾赦,更不敢去救贾母,只能远远躲开,生怕殃及自身。
贾宝玉反应极快,迅速蹲下,勉强避过这一棒,可头顶呼啸的风声让他明白,父亲贾政是真的下了狠手,毫无留情之意。
宝玉脸色煞白,当即痛哭求饶:“爹爹,儿子知错了!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贾政怒火中烧,从衙门到家中,他一直强忍怒气,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孽障!你次次给贾家招祸,今日若不 你,我愧对列祖列宗!”
说罢,他再次抡起木棒,绕过太师椅紧追宝玉,一棒横扫,将桌旁的鎏金鹤嘴香炉击飞数丈,烟灰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