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引人注目的,除熟识的妙玉,还有曾有一面之缘的薛宝钗,另有一女子,妩媚天成,与房中其他姑娘截然不同。
若非满腔怒火,他恐怕又要痴望上前,攀谈旧识。
可惜,进门时他便听见,那女子口口声声唤岳山为老爷,只能是安京侯府的丫鬟。
再看身旁的袭人,虽姿色不俗,却逊色许多。
宝玉心中悲愤难抑,“岳山何德何能,竟有如此绝色的丫鬟?又何德何能,让房中姊妹皆为他倾心?”
“她们……莫非中了邪?被下了蛊?”
他径直上前,难以置信地盯着史湘云,厉声质问:“你魔怔了不成?方才在房里胡言乱语什么?若让老祖宗知晓你在房中放肆,定将你逐回史府!”
“我容你提起那人名姓,未向老祖宗告发,不是让你带坏姊妹们的!”
“快随我去向老祖宗认错!”
宝玉伸手便要抓住史湘云的手腕,强行拖她离开。
史湘云背靠圆桌,退无可退,言辞上又辩不过贾宝玉——贾母确曾严令府中不得再提岳山之事,以免招惹祸端。
就在她侧身闪避之际,一旁对弈的薛宝钗倏然起身,以团扇挡开宝玉的手,蹙眉道:“你破门而入,便是来问罪的?”
“这些都是你的姊妹,你欲令她们难堪,岂是君子所为?”
宝玉被薛宝钗问得怔住,细想之下,她字字在理。
若闹大了,不仅损了姊妹们的清誉,更可能让她们沦为筹码,被送入安京侯府,反倒成全了岳山,绝非他所愿。
“可……可她们也不该有这般荒唐念头。”
宝玉咬牙,心头如堵巨石。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姊妹们最在意的人,毕竟自幼相伴,朝夕相处。
可今日方知,她们不仅常谈岳山,更对他心存倾慕。
这教宝玉如何能忍?
他早已退让,容忍姊妹们谈论他不喜之事,谁知她们变本加厉,竟生爱慕之心。
虽未明言,但宝玉并非愚钝,其中深意,他岂会不懂?
探春与薛宝钗对弈时,秦可卿环顾四周,众人皆避而不答。
这般反应,已道尽她们的心思。
若真无心,何必推诿,最终将矛头指向史湘云?
何况史湘云素来与安京侯府交好,本就亲近那边。
贾宝玉恍然,心如死灰,眼前景象仿佛褪尽了颜色。
此刻,他早忘了此行的初衷——向晴雯解释,挽回她的心。
更深的痛楚淹没了他,姊妹们的疏远已不知如何弥补。
“荒唐?何来荒唐?”
薛宝钗未语,倒是沉默许久的秦可卿开了口。
她轻掩鼻尖,蹙眉道:“少年慕爱,少女慕强,人之常情。你有什么值得人在意?莫非因老太太、太太宠你,旁人便都得顺着你?”
“你与我家老爷,有何可比之处?”
目光扫过宝玉,秦可卿嗤笑:“嘁,满身脂粉俗气,我家老爷可没这般味道。”
瑞珠、宝珠闻言,掩唇低笑。
笑声渐起,安京侯府的姑娘们忍俊不禁,连妙玉、史湘云等贾府姊妹亦抿嘴偷笑。
四周的嘲弄如 耳,宝玉仍不死心,望向始终未表态的贾家三姐妹。
探春的心思他最清楚——慕男儿志,羡仕途功名,崇尚经世之学,必是三人中最倾慕岳山的。
故他跳过探春,转向寡言的迎春与惜春。
“二姐姐可记得当初议起诗社?后来听闻你议亲之事,园中姊妹本就不多,又要少一人了。”
“我原想向大老爷求情,又恐唐突误事,为此夜不能寐,袭人姐姐可作证。”
袭人连忙点头附和。
余光瞥见秦可卿身后的晴雯,宝玉忽觉二人已如陌路,相隔云泥。
这番以退为进,果然令迎春踌躇。他趁势道:“二姐姐若不舍分离,我定去求大老爷。”
“这……”
迎春素无主见,婚事岂由己定?即便风声传出,她亦后知后觉。
宝玉的提议似浮木,她嫁出去便是无根飘萍。
未及细想,秦可卿忽笑出声,对晴雯道:“倒是我小瞧你了,你说笑话的本事真真了得。”
“连个丫鬟都留不住,还想留住千金 ?”
温情顷刻粉碎。宝玉语塞,僵立原地。
迎春默默垂首,再无言语。
秦可卿步步紧逼道:若担心婚事不顺,不妨先来安京侯府,老爷定不会亏待你。
迎春脸颊微红,头垂得更低了。
宝玉愁眉不展,只得转向惜春问道:四妹妹性子清冷,定是不愿凑这热闹,方才不过是顺着她们说的,可对?
他自以为递了个巧台阶,谁知惜春虽孤僻却极有主见,轻声道:我更愿随妙玉师父修习佛法。
宝玉暗自庆幸,抚胸思忖:幸而惜春妹妹未与她们同流,总算还有个念着旧情的。
薛宝钗忽然开口:妙玉师父可愿留在荣国府?安京侯府后园有处佛庵。又转向黛玉方向,不如请林妹妹作伴?
妙玉眸中闪过惊喜:当真?
宝钗想起往事,浅笑道:这要瞧林妹妹是否还心存芥蒂。
妙玉苦笑颔首:能与姊妹们相伴自是再好不过。
惜春突然插话,清音泠泠:恳请妙玉师父带我修行。
众人闻言皆怔,目光齐刷刷投向方才暗自得意的宝玉。
宝玉如坠冰窟,浑身发颤——二姐寻靠山,三妹慕强,四妹竟要随妙玉离去,转眼间房里竟要空无一人。
他颤抖的手摸向颈间,在众目睽睽下摘下通灵宝玉。
二爷使不得!袭人麝月慌忙阻拦,却见宝玉抡臂狠掷而出:什么劳什子!也配称!
丫鬟们惊呼着涌向门外,追赶那道划破夜空的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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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通灵宝玉乃贾宝玉衔玉而生时带来的异宝,背面篆刻通灵宝玉四字,被贾府视为家族气运所系。如今宝玉怒摔命玉,不啻于在贾府投下惊雷。
袭人见宝玉眼中癫狂之色再现,忙将他揽入怀中,急唤麝月等人:速去寻玉!若叫人知晓此事,怕要掀起滔天 !
贾府的丫鬟们深知事态严重,稍作迟疑后纷纷涌向门外寻找那块通灵宝玉。
宝玉方才转身过猛摔倒在地,玉石弹起后竟飞出门外。若真遗失此玉,贾府三位 定难逃责罚。
探春面色凝重地站起身,唯恐王夫人怪罪,连忙提议众人外出寻找:若真丢了玉,无论是太太还是老太太跟前,我们都无法交代。众人忧心忡忡地起身出门。
经过宝玉身旁时,只见袭人正搂着发痴的他,姐妹们不便多言,只得避开视线先去寻玉。
安京侯府的 们却异常冷静,面对混乱无动于衷。紫鹃和晴雯虽知此玉的重要性,却因心中不快不愿相助。
秦可卿夺过宝钗的团扇轻摇,语带讥讽:贾家二公子这般脾性?没说两句就发起疯来,活像讨糖不得当街哭闹的顽童。
这话清晰地传入正给宝玉喂蜜水的袭人耳中。她心中气恼,想起宝玉平日待丫鬟们极好,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对下人尤为怜惜。
袭人不敢直接顶撞秦可卿,转而质问晴雯:二爷往日待你不薄,你怎能任人诋毁?他何曾亏待过谁?如今你飞黄腾达就忘了旧情?
晴雯一时语塞,秦可卿却冷笑道:与我们何干?他自己心性不稳。难道他对人好,别人就必须感恩戴德?方才姑娘们不过对我家老爷示好,他就受不住了?
“这会儿又闹起来了,活像个要 的娃娃,非要人哄着才肯罢休,生怕没人理他。”
秦可卿这话说得实在巧妙,惹得姑娘们掩唇轻笑。
若不是她点破,还真想不通宝玉为何突然撒起泼来。
可不就是小孩子耍性子,专为引人注意。
袭人张了张口,却无言以对。此刻她站在宝玉身旁,恰如秦可卿所言,倒真像个哄孩子的长辈。更何况对方是安京侯府的人,她一个丫鬟,哪敢得罪?
只得低头冷声道:“等太太来了,自会讨个说法。即便太太顾念你们是客,老祖宗也绝不会轻饶!”
她心中愤懑难平,既恼晴雯攀附安京侯府,又恨自己身份低微,无力抗衡。荣国府贵为四王八公之首,向来受人敬重,如今却被对方压得抬不起头。
可转念一想,大姑娘封了贵妃,贾家正逢转机,袭人暗暗咬牙,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尽管她冷言相向,安京侯府的姑娘们却浑不在意。薛宝钗嫌屋里闷热,夺回团扇,与秦可卿嬉闹起来。
“你还有心思闹?”秦可卿挑眉笑道,“没听见吗?荣国府的主子们可不会放过咱们。”
薛宝钗轻摇团扇,漫不经心道:“请客的是她们,刁难的也是她们,哪有这般待客的道理?鸿门宴也不过如此。”
“可惜,荣国府不是项羽,安京侯府更非鱼肉。侯爷若知道咱们被半路截来,必定动怒,我倒要看看,贾家敢不敢触这个霉头。”
秦可卿忍俊不禁,指着她调侃道:“你何时成了安京侯府的人?方才还替妙玉安排住处,莫非侯爷偷偷收了你做丫鬟?我怎么不知道?”
众人纷纷望向薛宝钗,妙玉也回过神来,面露忧色。
薛家与安京侯府尚无瓜葛,薛宝钗自身尚且难保。
薛宝钗恼羞成怒,冷哼道:“好个没良心的!我替你说话,你反倒拆我的台。往后休想我再帮你!”
……
“姑娘,王夫人寻你说了什么?”
雪雁倚在墙边望天,见林黛玉走来,忙笑嘻嘻迎上去。
林黛玉驻足,顺着她先前的目光望去,却未见异常,疑惑道:“你方才瞧什么这般入神?我走到跟前都未察觉。”
雪雁指着园中榆树笑道:“那叶子生得真好,我想摘些做榆钱饼,就像在沧州吃过的那样。”
林黛玉无奈摇头:“回府吧,家里少不了你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