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愕然转向师爷:她不该陈述己方优势么?怎反倒问我?
师爷偷瞥评审席后点头:问询无妨。
儒生匆忙翻检契书核对,强作镇定道:是又如何?
薛宝钗轻轻点头,复又启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向众人展示道:此册详载六大盐场卤水成色。
依历年盐产核算,各场卤水浓度皆未过二成五,尤以射阳湖玉砂浦、淮安府寒晶浦为甚,尚不及二成。
以当今高炉煎盐之法,此等稀薄卤水欲得足额盐斤,须多耗六成柴薪。按市价每担柴银六分计,每引盐本需五担柴,今又添三担,成本骤增二成。
纵使诸事顺遂,算上脚力运费,申报盐课,最低成本亦需六钱四分。我茶坊出价六钱六分,每引仅取二分薄利。
然裴记坊竟能报出六钱低价,世间岂有甘愿折本的商贾?
在座诸位皆明眼人,莫非裴记坊另有蹊跷?莫非以官运私?
此言如惊雷炸响,满座哗然。
薛宝钗将验算笔录传阅众商,朱批墨迹赫然昭示:六钱四分已是极限,若遇天灾兵祸,更无转圜余地。须知漕运例损尚在一成半至三成之间。
当簿册传至评审席,崔影暗中攥紧了拳头。那儒生面色骤变,拍案怒喝:休得污蔑!
薛宝钗冷眸如电:此刻轮不到你置喙!
儒生转向师爷求助:她信口雌黄,岂能禁我辩白?
师爷额间沁汗——薛宝钗字字诛心,谁敢贸然相护?何况三位大人默不作声。只得涩声道:且静候裁断。
薛宝钗乘势再言:其二,裴记坊自称漕运便利,以运石船只兼载盐斤。然据查,同型货船满载盐包时,其驶往金湖镇之船吃水竟浅三寸。
“莫非,裴记坊的船里藏着什么玄机?”
薛宝钗方才在场中核算成本时,似乎不经意间抛出了关键线索,引得众人哗然。此言一出,更是如惊涛拍岸,震得满座愕然。
她侧首瞥了岳山一眼,轻轻点头致意。
心底里,薛宝钗感激岳山将外探的消息留给她,让她能在此时作为制胜之招,直指裴记坊的命门。
“依《两淮盐法志》,私运盐货,当流放三千里!”
薛宝钗冷声掷出此言,字字如刃,刺得那儒生面色惨白,一时语塞。
即便他想反驳,此刻也轮不到他开口。
眼看场下议论将起,崔知府起身道:“好,这位夫人言辞锋锐,本官佩服。此轮辩驳,山记茶坊已占上风。”
“接下来,核验双方资质,清查盐引,供两位大人定夺。”
原本慌乱的儒生听到“盐引”二字,神色骤然舒缓,嘴角甚至浮起一丝笑意。
薛宝钗方才的表演虽惊艳,终究只是猜测,未成定论。只要他回去抹净痕迹,无人能定他的罪。
见此情形,薛家掌柜低声提醒归座的薛宝钗:“太太方才气势如虹,本可当场定论,如今却要重审账目,是否另有蹊跷?”
薛宝钗淡然道:“无妨,我自有打算。”
说罢,她拾起案上一封信笺,收入袖中。
半炷香后,两名小吏捧着核验结果登台。
最显眼的,是一张盐引明晃晃置于顶端,引得众人侧目,却不解其意。
小吏附耳向崔影低语几句,崔影顿时瞪大双眼,面露惊色。
“竟有此事?本官明白了。”
崔知府向林如海与岳山拱手道:“林大人身体欠安,侯爷也不必劳神,后续事宜交由下官主持如何?”
林如海与岳山齐声道:“崔知府,请便。”
崔影踱至场中,从托盘上拈起一张盐引,扬声道:“经查,山记茶坊的盐引中混有旧引,并非本年新发。”
“依《两淮盐法志》,新旧盐引混用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局势陡然逆转。裴记坊底子不净,众人却未料到山记茶坊竟也藏污纳垢,且被当场揭穿,岂非罪加一等?
场下哗然,崔影暗自得意,转向薛宝钗逼问:“你还有何话说?”
儒生笑看热闹,暗自庆幸。
薛家掌柜们面色骤变,而早已洞悉一切的薛宝钗,心底却涌起一阵激荡。
她深知,此刻正是她向岳山展现价值的绝佳时机。
薛宝钗双手交叠,朝岳山和林如海浅浅一礼,随后直视崔影,语气平静道:“崔大人,可否将盐引予我一观?”
崔影面色微沉,冷声道:“莫非你疑心本官调换了你的盐引?”
薛宝钗摇头:“不敢。”
崔影眉头紧锁,碍于岳山与林如海在场,只得示意身旁小吏递上盐引。
薛宝钗接过,目光扫过纸面,最终停在扬州知府的官印上,问道:“崔大人可是隆佑元年六月上任扬州?”
堂下众人屏息,这一问一答,竟似先前对峙重现,只是商贾对上官府。
商贾之流,纵有万贯家财,终究低人一等。即便扬州富商云集,亦需捐输银钱、扶持子弟入仕,方能抬升门楣。区区商女,怎敢质问四品知府?
崔影压下心头不悦,答道:“本官五月抵扬交接,六月正式上任。”话出口,忽觉不妥,仿佛被这女子牵着走。他本可不予理会,奈何众目睽睽,难以回避。
薛宝钗颔首:“盐引所署日期,正是隆佑元年六月。”
崔影不耐:“本官已言明五月到任。”
“新官上任,三月内无权用印。”薛宝钗眸光清亮,“为何此引所盖,非前任知府之印,而是大人官印?”
满堂寂然。
众人面面相觑,心底惊涛翻涌——莫非大会早有内定,不过走个过场?偏生半路杀出个薛宝钗,搅乱棋局。
台上崔影脸色青白交加,儒生亦冷汗涔涔。
岳山适时起身:“请诸位归位,容我等商议定夺。”
薛宝钗施礼转身,袖中忽滑落一封牛皮信笺,金湖裴记坊的标记赫然在目,却无收件署名。
崔影瞳孔骤缩。
薛宝钗从容拾起信笺,回眸与崔影视线一触,翩然归座。
崔影指尖发颤,行至岳山身侧时,几乎难以自持。
“她怎会有金湖密信?绝无可能!”
崔影暗自盘算着,那女子最后分明是故意为之,要给他难堪,以此争夺盐商总商之位。
眼下崔影只有两条路可选:忍下这口气,同意茶坊担任总商,私下再设法周旋,用利益交换那个要命的包裹,放弃原先对裴记坊的布局。
或者继续力挺裴记坊,待散会后立即截杀这伙茶商,以防不利证据落入岳山和林如海手中。
权衡之下,后者风险太大。如今扬州已非知府能一手遮天,况且即便支持裴记坊,面对岳山和林如海的两票,胜算依然渺茫。
两害相权,只能接受茶商的要挟了。
崔影眉头紧锁,从未在商贾面前如此狼狈,不仅唇枪舌战中落了下风,更在最后关头被人拿住把柄,这让他心头火起。
且先渡过今日难关,来日方长!
打定主意后,崔影才注意到身旁二人。林如海病容未消,与岳山并无交流;岳山则神色凝重,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岳山转头问道:崔知府可有人选了?
崔影勉强一笑:本官已有决断,不知侯爷和林大人......
二人同时点头:已有人选。
甚好。崔影示意师爷宣布结果。
三人各自写下名字,将折好的纸条交给师爷。师爷清了清嗓子:诸位,总商花落谁家,即刻揭晓。
崔知府推选山记茶坊
薛宝钗向众人微微颔首。场下议论纷纷:看来大局已定,山记茶坊实至名归。
这突然冒出的茶坊,竟能查到漕运记录,背景不简单啊。
不过要扳倒裴记坊,谈何容易......
议论声中,师爷展开第二张纸条,突然瞪大眼睛:林御史推选......裴记坊!
满堂哗然。
薛宝钗也略显诧异。她方才表现堪称完美,最后还故意施压,原以为稳操胜券,未料林如海竟会变卦。
转念一想,只要岳山不选裴记坊,两票仍可锁定胜局。
林御史不过是在挽回颜面罢了......她暗自宽慰。
听到自己的名字,儒生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目光急切地投向陪审席。
崔影略显惊讶,却未多言,依旧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或许林大人更在意这六钱的成本……
师爷喉结滚动,原本一边倒的局面竟再生波澜。展开最后一张纸时,他的手微微发颤,当字映入眼帘,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生怕看错。
岳侯爷,裴记坊……
怎会如此?
满堂哗然,儒生激动起身,笑声不止。
薛宝钗困惑地望向岳山,心中满是不甘。她奔波劳碌,直到二月十日前夕才赶回城中赴会,将局势掌控得滴水不漏,连知府都被她牵着走,难道这些还不足以打动岳山?
比起竞选的失利,她更在意岳山的真实想法。
身后的掌柜忍不住追问: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薛宝钗摇头,满腹委屈:不知。
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枚弃子。
崔影怔了片刻才回过神,起身宣布:既然两位大人选定裴记坊,结果有效。新任盐商总商为金湖裴记坊,明日可至巡盐御史府签订契书,履行总商职责。
儒生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上台,向崔影深深一礼,心中暗忖:原来崔知府早已说服林大人和岳侯爷,难怪如此镇定。
接下来,该治茶坊污蔑和伪造盐引之罪了。
众人难以置信的神情,令儒生颇为得意。
从侯爷到小吏,皆是他的人,谁能与他争锋?对面那妇人,不过是不自量力。
区区女流,怎知世道艰险,竟妄想以是非论英雄。
请各位大人放心,裴记坊必当兑现承诺。
崔影满意点头,又向儒生递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