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朴在案前翻阅奏章,顺手抽出一本压在底下的折子,置于最上方,推向宦官。
“这些更为紧要,需陛下今 复,公公莫要遗漏。”
东方治瞥见柴朴的动作,却未多言,只与他相视一笑,便低头继续忙碌,恍若未见。
“柴大人放心,咱家定会带到。”
……
乾清宫内,年节将至,装饰一新。
往年宫中鲜有这般喜庆,而今却处处锦绣,宫灯换作琉璃罩,流光溢彩。
素来节俭的隆佑帝,此番竟破例设宴,邀百官共庆佳节。
此刻,他仍伏案批阅奏章,神色凝重,毫无节庆之态。
每翻开一本折子,眉头便紧锁一分。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抬眼望去,皇后身着华服款款而入,身后宫女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砂锅,药香弥漫殿中。
皇后落座于绣蹾之上,柔声劝道:“国事虽重,陛下也需保重龙体。”
“太医院说今早的药又未用,这如何使得?”
隆佑帝心中一暖,叹道:“服药后昏沉,不利批阅。”
“那更该歇息片刻。”皇后坚持道。
恰在此时,宦官抬着几箱奏折入内。皇后见状,面露忧色。
“陛下安康,方能治国。”
隆佑帝轻抚她的手,笑道:“朕自有分寸,不会勉强。”
“既然药已送来,朕便边饮边看。”
皇后蹙眉:“不能先用完药歇息片刻?”
隆佑帝召来小黄门,执意道:“紧急的折子须先过目,其余可暂缓。”
宦官将奏折堆叠案头,隆佑帝又道:“今年清查田税,查出勋贵私占田产,百姓为避税将田地挂靠其名下。”
“先皇赏赐的功勋田,竟成敛财之具。若非朕坚持,连京畿的鱼鳞册都难查明。”
“京尚且如此,何况地方?皇权不下县,任重道远啊。”
皇后低垂眉眼,轻声道:陛下此举既震慑了他们,更令其惶恐不安,尤其是日渐衰落的四王八公一脉。贾家两位主事之人离世后,今日更是群龙无首。
虽说君恩浩荡,但臣妾担心他们心中难免生出怨怼。
隆佑帝微微眯起眼睛,棘手。
皇后继续道:近日后宫修缮完毕,荒废多年的三宫六院已可入住。不如陛下选妃,借此安抚他们?
隆佑帝面露诧异,这......你当真愿意?
皇后抿了抿唇,轻叹道:历朝新君登基,皆以此法笼络权贵。陛下多年来顾及臣妾感受,未曾行此便利,臣妾已心满意足。
眼见陛下日夜操劳,朝局艰难,臣妾岂能袖手旁观?
恳请陛下借此宴请百官之机,下旨选妃。
如今陛下已非秦王,臣妾亦非秦王妃,再不能任性妄为了。
隆佑帝将皇后紧紧拥入怀中,侍从们纷纷退避,唯有夏守忠远远侍立。
你放心,朕定不负你。
陛下勤政爱民,臣妾岂有不信之理?皇后缓缓起身,还请陛下先服下这碗汤药。
隆佑帝含笑点头,好,都依你。
他一边由皇后喂药,一边取过奏折。最上方那本竟来自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莫非两淮盐税有亏空?
展开奏折,果然不出所料。
皇后瞥了一眼,问道:林御史出了差错?两淮盐税未收齐?
两淮盐税占大昌岁入十二分之一,若有闪失,实乃动摇国本之大事。
是,也不全是。
隆佑帝长叹一声,盐库似有硕鼠,官盐被盗作私盐,尚不知流失多少。账面盐税虽齐,但差额未明。
年关将至,真是难为他们了。
正欲提笔宽慰,皇后提醒道:岳山不是正北上归京,途经扬州吗?让他为陛下分忧查办此事如何?
对,岳山尚在归途。那倒不必过于忧心,至多不过几百万两银子,不算什么。
隆佑帝眉头舒展,微微颔首。
皇后无奈笑道:几百万两在陛下眼中都不算什么了?莫非有事瞒着臣妾?
从前赈灾拨款,一百万两银子、几万斛粮食,陛下都要精打细算呢。
隆佑帝笑道:皇后说得是,几百万两确非小数。但有岳山在,定能加倍追回,无需过分担忧。
倒是这盗盐案绝非小事,需让岳山与林如海放手查办。
“朕还是为这翁婿拟一道旨意吧。”
……
荣国府,
自甄家大闹一场后,京营的王子腾闻讯赶来,才平息 。
府门紧闭数月,总算避过风头。
此事却令贾家声名更损。
世交落难,贾家非但不援手,反吞没人家产业,遭勋贵圈唾弃。
贾家再不复四王八公之首的威势,连金陵四大家族间也日渐疏离。
薛姨妈见势不妙,早早搬离梨香院。
荣国府门前冷落,数月无人登门。
年节将至,又到祭祖之时。往昔宾客盈门,如今只剩自家人张罗,旁支凑数,再无外客。
一袭白袍的尼师手持佛龛,随门房入府。
垂花门下,早有少女翘首以待。
二人相见,相拥而泣。邢岫烟红着眼眶哽咽:“竟还能见到姐姐……”
妙玉轻抚其背:“我与师父暂居城外道观,来日方长。”
“莫哭了,你怎清减许多?”
邢家父母只当女儿是攀附工具,丢在贾府便不闻不问。邢夫人对这穷亲戚也冷淡,致邢岫烟形同透明。
除偶尔探访探春、迎春外,终日无所事事。
贾府倒未克扣月例,照份例月给二两,却被邢夫人截去半数,余下需寄回父母,身无分文。
无油水可捞,仆婢自然怠慢。虽无恶奴欺主,也无人当她正经主子。
这般境遇,日渐消瘦。
邢岫烟却倔强,强笑道:“听闻侯爷为伯父 ,我欢喜极了。”
“今日重逢,恍如梦中。”
这对自幼相伴的姐妹执手相看,泪眼婆娑。
拭泪整衣,邢岫烟引路道:“我带姐姐见见贾家姊妹,她们待我极好。”
二人携手穿廊,衣袂翩跹。雾霭氤氲间,恍若谪仙,引得仆妇驻足惊叹:
“府里何时来了这般人物?”
“似是奶奶的远亲。”
“这般品貌,若让爷们撞见,魂都要丢了!”
喧嚣的议论声丝毫未入二女耳中,她们径直来到王夫人院后的抱厦,此处正是三春与李纨的居所。
此刻尚不到晌午,正是姐妹们嬉戏玩乐的时辰。
正中的房门敞开着,垂着葱绿色的厚毡帘以御寒风,帘外立着个脸颊微红的小丫鬟。
邢姑娘,姑娘们等候多时了,快请进吧。
有劳了。
邢岫烟温声应答,携着妙玉步入屋内。
妙玉生性清冷,眉目间自带疏离之意,令人不敢轻易接近。
她一进门便引得众姐妹注目,几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见她手持佛龛,装束独特,众人纷纷合十行礼:见过师父。
妙玉略一颔首,屋内气氛略显凝滞。
活泼爽利的史湘云率先打破沉默,拉着邢岫烟问道:快说说,这位姐姐是谁?
邢岫烟被她拽得踉跄,忙道:这就是我常提起的,自幼一同长大的姐姐,也是我的师父。
苏......
邢岫烟话到嘴边,怕触及妙玉伤心事,回头望了她一眼。
妙玉眼帘低垂,微微点头。
邢岫烟这才继续道:便是先前说过的,安京侯在苏州那桩案子,还了姐姐父亲清白。
身世坎坷的姑娘总能赢得同情。
妙玉一身道袍,却盘着发髻,分明是带发修行的居士。这般特别的装扮,想必藏着不少故事。
久居深闺的姐妹们最缺新鲜见闻,连忙请妙玉入座,奉上香茶点心,热络地问起苏州旧事。
不多时,宝玉从外间回来,忽见屋内多了一位超凡脱俗的女子。她侧身而坐的剪影已令人惊艳,谈吐间更显不凡。
灼灼目光令妙玉不适,蹙眉回首,竟见是个男子。
妙玉诧异道:闺阁内室,怎会有男子?
众女这才注意到宝玉。
探春解释道:这是二房的宝二哥,与我们一母同胞,自幼同住,尚未婚配,故仍在闺中作伴。
妙玉眉头一挑,起身冷然道:不合规矩,我先告辞了。
宝玉浑然不觉她的嫌弃,反而凑近道:姐姐仙姿玉质,倒似曾相识。
妙玉毫不掩饰厌恶之情:初到京城,并无故交。
宝玉喜上眉梢:巧极!师父这身打扮,必是为贾家祭祀而来。既与荣国府结缘,日后若有难处,尽管来找。
师父且与姐妹们叙话,我不打扰便是。
宝玉相貌俊秀,虽言语自负,倒也谈不上失礼。
初入荣国府时,妙玉便听闻过贾宝玉的声名,与安京侯截然不同。
一个是力挽狂澜的年轻俊杰,一个是内帏厮混的纨绔子弟,屡屡冲撞闺阁女眷,声名狼藉。
不料刚来便撞见了他。
出身官宦之家的妙玉,实在难以理解荣国府的家风,为何这般纵容他?
在众姑娘的挽留下,妙玉才勉强留下。
她略作沉吟,回应道:“安京侯在苏州时,肃清江浙官场,更剿灭盘踞双屿岛多年的倭寇。”
“数十年的海患,被他逐一击破。”
“逐一击破?”
史湘云最爱英雄事迹,兴致勃勃追问:“师傅快说说,如何逐一击破?”
妙玉正要细说,忽见不远处的贾宝玉脸色涨红。
无人理睬他,却突然变色,妙玉顿时了然——他在嫉妒安京侯。
想到此处,妙玉心中暗笑。
“好,我便细细道来。那时,我正住在安京侯下榻的枫桥驿。”
此言一出,众姑娘丫鬟皆兴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