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恍然回神,忙不迭应道:是极,我省得了。
且随我来。
......
林如海与岳山并肩穿过中庭。
行至院中,林如海心头莫名一紧,待见院中并未陈列朱漆箱笼,暗自舒了口气。
原是我想岔了,他岂会如此莽撞?总该寻个恰当时机说明才是,哪有强人所难之理?
这绝非君子所为。
林如海面上浮起浅笑,转身对岳山道:且先上座。既来了扬州,不妨多住些时日,今夜设宴为侯爷接风。
如今满城皆知安京侯造访盐政衙门,若将人拒之门外,反倒落人口实。
他强自按捺心绪,暗自思忖:是非曲直,总要见过玉儿方能定夺。
玉儿自幼聪颖,四岁诵诗,五岁成吟,礼仪规矩更是她母亲亲手 ,断不会行差踏错。
纵使二人亲近,也未必如市井流言那般不堪。
她入侯府时不过垂髫之年,岳山岂是禽兽之辈?况且女儿家最重颜面......
玉儿自有分寸,我真是庸人自扰。
林如海长舒一口气,引岳山掀帘入堂。
却在跨过门槛时骤然僵住——
只见厅内罗绮云集,丫鬟们彩衣翩跹,恍若百花竞放。本就不甚宽敞的正堂,连绣墩都尽数搬出,竟还有人侍立其间。
林黛玉正被两位姨娘挽着手叙话,满堂莺声燕语。
林如海瞠目结舌,蓦地醒悟:方才车中竟是她们?后头那些马车装的都是行装?
岳山见这喧嚷场面,耳根微红。林府向来清静,如今这般嘈杂,着实不合规矩。
嗡嗡人声吵得林如海额角直跳。
这些是侯府丫鬟,另有薛家宝姑娘同行。岳山尴尬解释。
林如海暗自咬牙:京中传闻果然不虚!府里竟养着这许多小丫头,瞧着比玉儿还年幼!
你为求娶玉儿而来,却带着别家姑娘同行,究竟是何用意?莫非存心炫耀不成?
林如海气息微滞,轻咳一声问道:薛家姑娘为何随你同行?
岳山未料林如海竟对薛宝钗这般关注,许是因两家沾亲之故,便解释道:宝姑娘与玉儿情同姐妹,此番结伴南下。如今宝姑娘在苏州打理丰字号生意,兼管邸报事务。
邸报?苏州的邸报?
林如海心头一沉。那苏州邸报他亦曾过目,言辞粗鄙不堪入目。
未料这邸报竟出自薛家之手,更由一介女流主理。林如海暗自揣度,幕后主使必是岳山无疑。
闺阁女子竟终日刊发这等文字,成何体统?
这薛家姑娘对岳山言听计从,怕是已着了他的道。
所谓情同姐妹,莫非是想让陛下同时赐婚二人?得陇望蜀,简直欺人太甚!
林如海强压怒意,面色如常问道:她二人谁年长些?
岳山一怔,这问题来得突兀。薛宝钗分明比林黛玉年长三岁有余。
宝姑娘年长。
林如海袖中拳头紧握,心中怒涛翻涌:当面要让玉儿居小?当我死了不成?
饶是怒极,林如海仍维持着体面,背身而立不露声色。
若他此刻回头,必能看见岳山满脸茫然。
强忍怒气,林如海道:且让她们安顿下来,随我到厅中叙话。
岳山点头示意,唤来秦可卿。
秦可卿款款而来,先向林如海行礼,而后柔声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让她们先去收拾住处,莫在此喧哗。我与林大人有要事相商。
不多时,秦可卿便领着众丫鬟离去。
堂上仅余薛宝钗与雪雁二人。
薛宝钗执礼甚恭,向林如海问安后方才告退。
细观薛宝钗容貌,林如海暗叹:这薛家姑娘倒是生得标致,与玉儿不相上下。可惜竟对岳山这般死心塌地,不知受了何等蛊惑。
这二十多个丫鬟,怕是要将林府旧院尽数腾出才够安置。当真恼人。
岳山府中女眷竟比皇宫还多,莫非是为自保而故作荒唐?
林如海思绪万千,见岳山神色自若,决定再作观察。
他素来沉稳,岳山亦非冒失之人。
林如海大步踏入厅堂,白姨娘与周姨娘携着林黛玉一同起身相迎。
当林如海的目光落在林黛玉身上时,眼中泛起湿润的泪光。
这是阔别八年的女儿,是他的骨肉至亲。林如海心中有千言万语,既想倾诉思念,亦想弥补这八年缺失的父爱。
见林黛玉气色尚佳,虽经舟车劳顿却未见疲态,林如海心中稍感宽慰。
“玉儿,为父日夜思念你。”
他正欲将林黛玉揽入怀中安抚,却猛然发觉她所着衣衫竟与岳山相似,顿时气息一滞,语气亦随之微变。
“几番寄信于你,为何不见回音?”
“林妹妹未曾回信?”
岳山闻言一怔,诧异地望向林黛玉,“这般疏忽之事,不似她所为。”
林黛玉心中暗叹,父亲向来如此,好言未落,责备便至。才归家片刻,熟悉的滋味便已涌上心头。
不回信,确是她忘了,亦是她不愿。信中无非催促她返扬州,而她本就不愿归去。
方才与姨娘们倾诉时,她本已眼眶湿润,此刻又被父亲质问,只得收敛泪意,转念寻个由头。
“每封家书女儿皆有回复,许是途中遗失了?沧州至扬州路途遥远。雪雁,你说是也不是?”
雪雁呆立一旁,指尖轻点唇瓣:“是……是有回吧,我也记不真切了。”
“这便是雪雁?”
林如海眉头微蹙。
他记忆中的雪雁机灵伶俐,是林黛玉自幼的玩伴,虽不爱习字,却也无甚缺点。
可眼前这丫头不过比林黛玉年长四岁,身形却已走样,乍看竟似哪房的乳母。
当世以纤瘦为美,体态丰腴者,尤其大户女子,多以束胸抑制身形。
雪雁虽非闺秀,却是林黛玉贴身丫鬟,亦代表主家颜面。这般体态,成何体统?
林如海欲言又止,终究不便插手女眷之事。
“罢了,不提这些。既已归家,让为父瞧瞧身子可还安好。”
林黛玉眸中漾起笑意,雀跃道:“岳大哥待我极好,如今汤药少饮,还能习武呢!”
“嗯?”
岳山闻言一凛,背脊微僵。
未料她竟在林如海面前如此称呼,自己尚唤林如海兄长,往后岂非各论各的?
林如海气息一窒,面颊隐隐泛红。
白姨娘与周姨娘相视莞尔,饶有兴致追问:“习武?莫非是随安京侯学的?”
林黛玉颔首,目光熠熠望向岳山:“自然,岳大哥说,适度活动方能强健体魄。”
林如海袖袍一甩,沉着脸端坐太师椅,掌心重重拍在案几上:荒唐!闺阁女子纵使不习诗书礼乐,也断无舞枪弄棒的道理!
岳山紧跟着入内,在紫檀案旁落座,赔笑道:林大人错会了意,不过是强身健体的养生 ,类似华佗五禽戏那般。
茶盏被捏得咯吱作响,林如海横了岳山一眼。饶是他素来宽厚,此刻也禁不住青筋直跳。自这少年踏进府门起,桩桩件件都在挑战他的耐性。
屏风后传来窸窣响动,林黛玉探出半边身子,纤指搭上父亲肩头:横竖女儿气色见好,父亲合该欢喜才是。两位姨娘也连声应和。
为父岂不盼着你安康?林如海摩挲着女儿手背,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纹,只是林家百年清誉......话到一半又摆手,此事容后再议。
预想中的温情重逢竟成了这般光景。见黛玉神色渐松,岳山正暗自舒气,忽觉喉间干涩。少女已执起越窑青瓷壶,茶汤在空中划出琥珀色弧线:岳大哥舟车劳顿,且润润喉。
捧着茶盏的指节微微发白。岳山如坐针毡——当着人家父亲受这般伺候,瓷杯都快被掌心汗渍浸透。果然听见重重一声冷哼:倒不见你这般伺候为父?
父亲盏中尚有七分茶呢。黛玉指尖掠过鎏金炉盖,忽然蹙起黛眉,怎是陈年龙井?新进的明前茶呢?说着便要夺那茶盏,快换了去,这茶涩得很。
岳山慌忙护住杯盏:不必麻烦......话音未落,少女已较起劲来:既不好喝何必勉强?定是父亲怠慢,连待客的礼数都......
混账!林如海拍案而起,倒成为父的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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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骤然凝滞。黛玉扬起下颌,父女目光在半空交锋。岳山刚抬臂欲劝,两道眼风扫来,生生将他钉回圈椅。
安京侯府养出的倔脾气一旦上来,纵是满府仆妇也拗不过。少女夺盏的手悬在半空,茶汤在杯壁撞出细碎涟漪。
林黛玉执掌家务日久,此刻端出架势,竟不输林如海半分,言辞犀利道:“父亲素来最重林家门风,以陈茶待客,岂是我林家的规矩?”
林如海眉头微蹙,抿了抿唇道:“他……终究不同。”
此言一出,林黛玉眸光更冷:“岳大哥有何不同?莫非因是自家人,反该怠慢?”
林如海一时语塞,只得长叹一声,唤来丫鬟:“去,换新茶来。”
林黛玉唇角轻扬,眼波流转间朝岳山投去一抹得色。
岳山却愈发局促,双膝并拢,指尖紧贴衣摆,视线始终垂落在地。
待新茶呈上,林黛玉亲手为岳山斟满一盏,方满意递去。念及父亲方才退让,她亦为林如海斟了一盏,这才翩然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