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小丫头围坐一桌,菜肴消失得比主桌还快。雪雁碗里的菜堆成小山,转眼又扫荡一空。
回到家乡,雪雁如鱼得水。即便菜肴清淡,也不妨碍她大快朵颐。不等旁人吃完,她已风卷残云,靠着椅背揉肚子喘气。
还是跟着岳将军好。船上都没什么好吃的。姑娘千万别回扬州,府里的姨娘嬷嬷定不让我这般吃喝。
——
起初见众人一路辛苦,岳山又只顾给她夹菜,林黛玉便故作大度让他关照旁人。
谁知这假意大度的后果远超预期。
岳山刚对别的姑娘稍加辞色,她们便贴上来讨好,当面说些甜言蜜语,气得林黛玉食不下咽。秦可卿几乎把心思写在脸上。
除了在桌下掐岳山,她别无他法,只能埋头对着饭碗生闷气。
这群狐媚子!往后绝不能松口。林黛玉捏得筷子作响,又狠狠瞪了岳山一眼。
“我饱了。”
林黛玉倚在椅背上,双臂环抱,嘴角微微撇着。
或许是方才低头太甚,又只顾留意桌上动静,竟未察觉一颗饭粒粘在了脸颊上。
岳山侧目望去,含笑伸手,轻轻拈下她唇边的米粒,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
“既然用完了,便饮些茶水吧。待众人皆毕,再收拾不迟。”
众女怔怔望着岳山的动作,全然未闻其言,只见他喉结微动,她们也不由自主跟着吞咽。再瞧林黛玉时,哪还有半点愠色?雪白的面颊早已烧得通红。
身为闺阁千金,脸上沾饭已是失仪,更遑论被男子拈去吞食……
林黛玉恍惚片刻,猛然回神,慌忙垂首。羞意如潮水漫至顶峰,连方才为何气恼都忘了,双手无措地垂下,恨不能藏进桌底。
“嗯?怎么了?”
岳山茫然四顾,方才还笑语盈盈的众人此刻鸦雀无声。
“我方才可有失礼之处?”
不过替她拂去脸上饭粒,在前世父母间亦是寻常。
众女偷瞥林黛玉,皆难启齿。礼教森严中长大的她们,何曾见过这般情景?可心底又莫名涌起艳羡,竟盼岳山亦如此待己。
她们自诩非轻浮之人,此刻却陷入迷思。
见众人呆坐停箸,岳山轻笑:“既已罢箸,便撤席吧。”
丫鬟们闻声而动,顷刻收整完毕。岳山对尚在茶案旁发怔的林黛玉与薛宝钗道:“厢房甚多,你们自择居处。我宿正堂内室,左右厢房任选便是。”
此驿馆格局殊异。正堂宽阔,内仅一室,外设耳房却不相通,显是久无人居。内室私密,恰合官眷之需。
耳房唯秦可卿等人适宜,既与正堂隔绝,倒教林黛玉稍安——那狐媚子总难作祟。
“我居左厢,宝姐姐居右。”
“听凭妹妹安排。”
左右厢房各五间,含仓房、浣洗处等。议定后,二人便携丫鬟各自整顿。
暮色已沉,残阳尽褪,正是安寝时分。舟车劳顿未消,又经此番周折,众人皆惫。
待两女离开后,岳山独自回到房中,刚脱下外袍,便见秦可卿提着一桶水,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老爷?我进来啦。”
见她这副模样,岳山笑道:“你们路上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自己来就行。”
秦可卿摇头道:“我又没跟着出门,今早到了苏州,已经歇够了。照顾老爷本就是我的分内事,这么多年都没尽过本分,老爷还要赶我走吗?”
她眼波如水,盈盈望着岳山,这般撒娇的姿态让他招架不住,只得应道:“好好,辛苦你了。”
“才不辛苦呢。”
秦可卿轻快地将水桶放在椅前,扶着岳山坐下,替他脱下脚上的朝靴。
这是她难得与岳山独处的机会,她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
解开绑腿,她双手捧着他的脚放入水中,细细揉捏。
“老爷,水温合适吗?”
“正好。”
“我不在的时候,是谁伺候老爷的?”
“平日多是紫鹃照料。”
秦可卿暗暗撇嘴,将这话记在心里,往后这差事她定要独占,绝不让旁人插手。
揉捏片刻,她又添了些热水,转而为他按摩小腿,松缓筋骨。
“老爷,今晚要我暖床吗?”
“这……”
记得在京城时,她一提暖床便羞赧不已,今日却这般主动。
再看她衣着,一袭淡粉轻纱,身形若隐若现,内里绣着荷塘藏鲤的肚兜半遮半掩,仿佛轻轻一扯衣带,罗裳便会滑落。发间只簪一支素钗,拔下便是青丝如瀑。
比起小姑娘,秦可卿这般年纪与他更为相配,二十出头,正是恰好。
但她的主动仍让岳山心生警惕。
毕竟今夜初到苏州,林黛玉多半会来寻他说话,若撞见秦可卿赤身躺在榻上,怕是要气得转身就走。
岳山干笑一声:“一会儿林妹妹可能要来,今日就算了吧。”
秦可卿立刻抓住话中漏洞,指尖从小腿缓缓上移,按到大腿处,软声问:“老爷的意思是,只要林姑娘不来,便都可以?”
这般撩拨之下,岳山不由绷紧身子,强自镇定,生怕她再进一步。
他偏过头,无奈道:“方才说的只是暖床,你怎又……”
话音未落,秦可卿已跨坐到他腿上,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眸中雾气氤氲:“老爷,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为何总将我推开?紫鹃、香菱都能亲近你,我哪里不如她们?”
说着,她顺手解开衣带,俨然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片刻后,她指尖轻探,脸颊绯红,唇角微扬:“老爷嘴上推拒,身子倒是诚实得很。”
岳山双目紧闭,心中早已将这狐媚子千刀万剐,偏生今日不便发作。
莫要胡闹,快些下去,听话。
秦可卿指尖抚过岳山面庞,朱唇轻贴他耳畔:老爷既不愿,为何不敢睁眼瞧我?
恰在此时,外间响起叩门声。
岳山暗自松了口气,心道救兵总算到了。
快下去,定是林妹妹来了。
这屋里自有规矩,秦可卿虽能迫得岳山束手就擒,却不敢在林黛玉面前造次。
秦可卿撅着嘴从岳山身上滑下,紧了紧腰间罗带,拎着铜盆往外走。
谁呀?
连我的声音都辨不出了么?
林黛玉立在门外,久候不开,疑云渐起。
来了。
秦可卿拉开门扉,擦身而过时冲林黛玉赧然一笑:方才伺候老爷洗脚,倒叫姑娘久等。老爷正在屋里呢。
林黛玉细细打量她衣衫鬓发,未见异状,心下稍安:若再迟些,怕又要被这妖精得手。
蹙眉跨入门槛,正撞见岳山弯腰更衣。
瞥见那精壮身躯,林黛玉霎时红了脸退出去:岳大哥既知我来,怎 戴整齐!
岳山暗自苦笑。这丫头鼻子比猎犬还灵,若不换衣裳定要露馅。
不料妹妹来得这般快,现已收拾妥当,请进罢。
林黛玉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目光落向床榻。
只见岳山蜷着身子挤出笑容,模样甚是古怪。
岳大哥身子不适?怎佝偻着?可要请大夫瞧瞧?
无妨,稍候便好。
林黛玉轻应一声,挨着他坐下。
两人并肩无言,这静谧却令她格外安心。
千里南行诸多艰辛,但想到回京后或将赐婚,又觉一切都值。
正因如此,返京前更须严防死守。
褪去绣鞋,林黛玉一骨碌钻进锦衾。
岳山已恢复常态,笑问被中佳人:若是乏了,不妨回房歇息,明日再来?
林黛玉摇头,从被窝探出纤手轻拍身侧。
岳山宠溺一笑,顺势躺下,枕畔传来淡淡幽香。
衾被本是单人之物,此刻却将二人笼在一处暖意里。
林黛玉侧过脸,轻声道:岳大哥可觉得冷?这被子分你一半可好?
岳山摇头:不必,你盖着便是,夜里不算寒凉。
林黛玉低低应了声,又道:今夜不想与岳大哥谈诗论文,也不议朝堂之事,只想这般安静相伴。岳大哥可会觉得我太过任性?
与岳山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林黛玉早已生出依恋。久别重逢后,唯有在他身旁多停留片刻,方能填补心中空缺。
岳山轻轻点头:好,我陪着林妹妹。
二人静默无言,并肩而卧。林黛玉笑眼盈盈望着岳山,岳山则仰面望着帐顶。
林黛玉轻嗅,岳山身上传来淡淡气息,并非脂粉香气,却令她心安。她满足地阖目,随即也平躺下来,往事如烟,在心头流转。
若六岁那年未曾随岳山离去,而是留在荣国府,今日又会是何等光景?她想象不出,只知定是困于深闺,如笼中之雀,不得自由。
唯有在岳山身边,她方能任性而为,尽显本真。
若父亲执意不许我们返京......是否该修书向宫中求助?林黛玉暗自思忖,竟将多年未见的父亲视作了阻碍。
转念又想,家事不便屡次惊动宫中。上回已惹得陛下降旨斥责父亲,若再上书,只怕父亲真要伤心了。
林黛玉悄悄握拳,如今的她已非昔年柔弱少女,定要守护珍视的一切。
或许是倦意袭来,又或是心事渐平,她迷迷糊糊睡去。
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岳山起身端详。少女睡颜恬静,唇边含笑,似是摆脱了梦魇。他忍不住为她拂开额前碎发,理顺青丝,这才满意地起身去取新被。
刚踏出半步,手腕忽被握住。
林黛玉揉着惺忪睡眼:岳大哥要去何处?
见你睡得熟,想去另取床被褥。
林黛玉双颊微红。虽心系岳山,但大家闺秀终不便清醒时留宿。纵然从前有过同榻,也不过是意外使然,当不得真。
她撑起身子:不必了,岳大哥歇息吧,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披上衣衫,她倒退着走向门口,边走边道:岳大哥劳累终日,好生安歇,不必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