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师父慈悲,分文不取来行善,这种客死异乡的江湖人,能有一口薄棺已是主家仁厚,哪还讲究什么丧仪。
可邢岫烟迟迟不见妙玉出来,若自己走了,妙玉深陷险境,岂非大祸临头?
但她实在拖不下去了。
起身收起法器,邢岫烟单手合十:“阿弥陀佛,此人生前杀孽深重,故需多费些时辰。愿他悔过自新,来世皈依佛门,洗净罪孽。”
听师父说得头头是道,还点破宋二郎身负杀业,周围人顿时收起怨言,恭敬还礼。
“是我等浅薄了,还请师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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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沈家后,邢岫烟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泪如雨下。
“妙玉,你怎的这般傻?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非要为你那冤死的父亲讨公道,若冤屈都能昭雪,这世道早该太平了。”
“我也是痴,偏要陪你下山走这一遭,呜呜……”
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掩面,心中一片苍凉。
已打定主意,回山交还法器后,便在最大的梅树下为妙玉立碑,撒些花瓣祭奠,也算全了这份情谊。
邢岫烟自幼不受父母疼爱,寄居在寺庙旁。
与妙玉比邻而居,年岁相仿,情同姐妹。妙玉教她诗文、习字,半师半友,否则以她淡泊的性子,断不会随妙玉在外疯癫。
行至来时的树林,刚换下海青,取出常服,忽被人从后拦腰抱住,双眼也被蒙住。
未及呼救,嘴里已塞了碎布,紧接着绳索缠身,四肢动弹不得。
邢岫烟泪流满面,想不到孤身女尼竟遭贼人惦记,今日怕是难逃一劫。
颠簸许久,似已出城,马车终于停下。她被抬进一间屋子,跌坐在地,寒意刺骨。
此刻万念俱灰,脑中闪过种种可怕场景。
最可能的,便是被山匪掳走,如今已入贼窝。父母素来不闻不问,即便她死在外头,怕也无人知晓。
眼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岳山端详着眼前这对绝色姐妹,褪去僧尼头巾后,青丝如瀑垂落,堪称人间绝色。
较之林黛玉与薛宝钗亦不逊色,更胜香菱几分。
此刻二人却浑身颤抖,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仿佛随时要哭晕过去。
岳山一把扯下她们的眼罩,又从口中掏出浸透唾液的碎布。湿漉漉的布料在他掌心留下水痕,他嫌恶地甩开,取出丝帕慢条斯理擦手。
妙玉突然崩溃大哭:求你放过我!我不能死啊!
邢岫烟亦泪如雨下:公子明鉴,那人罪该万死……他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根本死有余辜!
两个姑娘背贴墙壁瑟缩着,听到彼此声音才惊觉对方同在,立刻挣扎着挪动身躯相拥。绝境中得见至亲,反倒哭得愈发汹涌,泪珠似断了线的珍珠滚落。
岳山素来见不得姑娘落泪——林妹妹她们已许久未在他面前哭过了。可眼前这两朵颤抖的小白花,哭得抽抽搭搭的模样,竟莫名勾起他逗弄的心思。
谁告诉你们,我就是好人了?
果然……我们完了……啜泣声顿时拔高八度。
岳山揉着太阳穴叹气:小姑娘的心防,终究是纸糊的。
玩笑罢了。先说清楚为何潜入沈家——宋二郎的事不必赘述,无关紧要。
哭声渐弱,邢岫烟怯生生抬头:说了就放我们走吗?
未必,岳山挑眉,得看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妙玉突然瞪圆泪眼:登徒子!要杀要剐冲我来,别碰她!
岳山脸色骤冷,亏你还是出家人,满脑子腌臜念头。我府上比你标致的姑娘多了去,犯得着冒险从官府手里抢人?
最后问一次——他俯身捏住妙玉下巴,去沈家做什么?
邢岫烟偷瞄身旁人。在她心里,妙玉本是九天神女般的人物,此刻却像只湿透的雏鸟。
姐姐……她轻轻拽妙玉衣袖,说不定真有转机?
妙玉咬唇沉默良久:你先起誓,绝非 同党。
我的身份取决于你的坦白。岳山指尖划过她颈侧,但可以保证,我非罪臣。
我本名朱怀凛之女,妙玉闭眼淌下泪来,亦是蟠香寺比丘尼,法号妙玉。
岳山瞳孔猛然收缩。
这清丽绝俗的女子,正是金陵十二钗中的妙玉。她本是苏州人士,随师入京修行,师父圆寂后便寄居大观园栊翠庵,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
生得冰雪聪明,却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今日听她道出身世,方知这般超脱,原是历经沧桑后的彻悟。
如此人物,竟对宝玉另眼相待,因他牵动凡心。岳山念及此处,只觉荒诞。
这般安排,着实牵强。
她叫邢岫烟,并非出家之人,只是暂居庙中。我们比邻而居,情谊深厚。
邢岫烟这名字岳山倒也记得,似是贾府邢夫人的侄女,后也入了大观园,命途多舛。
邢家门风不正,邢夫人更是刻薄成性。
初时连王熙凤都瞧她不起,后来才知是个恬淡性子,甘守清贫。
虽领着府里 的份例,每月二两月银,却尽数填了父母贪壑。
手头拮据时,竟典当过冬衣,幸得凤姐与宝钗接济,方得温饱。
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纯善的姑娘。
家父临终前遣人传信,言明蒙冤。我循迹追查,发现徐家账目有异,但戒备森严,难取实证。只得转道探查与徐家勾结的沈家。
沈家表面诗礼传家,施粥行善,实为徐家爪牙。
府衙前 的百姓,正是沈家护院假扮。
我为取证多方周旋,今日刚觅得良机,反被你擒住。
妙玉说到此处,嗔怪地横了岳山一眼,眸中尽是恼意。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要杀要剐冲我来,先放她回去。
岳山沉吟道:沈家确有蹊跷,你所言非虚。
妙玉与邢岫烟相视一怔,惊疑地望着他。
但沈家扮演的角色,或许与你们所想不同。我潜伏其中,看得更真切。
其一,护院并非全听沈逸书调遣,说明另有主使,多半就是徐家。
至于 之举,应是徐家指使。
沈徐两家,明面上只有账务往来。关键要查清账目上那笔 银两的去向。
据我所知,虽查出你父亲账上有巨额现银,但用途成谜。接下来苏州必有大动作,改稻为桑势在必行,这是江浙利益集团的要务。
你父亲挡了道,故遭毒手。
二人闻言恍然,再看岳山谈吐气度,更是惊诧,对其身份愈发好奇。
她们心知肚明,眼前之人绝非等闲,或许真能扭转乾坤。
片刻后,门外响起叩击声。仆从送来茶点,行礼退去。
妙玉未细看房中情形,亦未多言。
她身子微颤,低声道:“此事隐秘,怎容外人踏入?你未免太过大意。”
岳山上前解开二人束缚,温声道:“此处乃漕运会馆,无需担忧。”
“漕运会馆?”
妙玉与邢岫烟相视一眼,心中已隐约猜出岳山身份。
当今天下,能代天子巡狩四方者,唯有一人。而漕运会馆,正是自他治下兴起。
只是传闻那位才返京述职,怎会在此?
见二人怔怔望来,岳山轻笑颔首:“不错,正是你所想之人。”
“安京侯?”邢岫烟惊诧道,“你为何在苏州?”
岳山道:“为查朱知府命案,及江浙 之事。”
妙玉闻言,倏然跪地,泪如雨下。
她自知力薄,却仍固执追寻 ,不过是为求心安。此刻得知眼前之人身份,再难抑制情绪。
邢岫烟扶住她肩头,柔声劝慰:“姐姐莫哭,安京侯既在此,令尊冤情必能昭雪。”
妙玉拭泪叩首:“民女拜谢侯爷,拜谢陛下。”
岳山虚扶道:“不必如此。我此行本就为查明 ,有你相助更佳。”
“将你所知之事尽数道来。我身份已露,时不我待。”
妙玉郑重点头:“是……”
……
运河之上,官船破浪前行,周遭小舟护卫。
船头金色旌旗猎猎,“岳”字赫然夺目——安京侯果真南下了!
沿途河道官吏纷纷避让,船行无阻。
舱内,众女围坐,中心处正是扮作岳山的薛宝钗。
林黛玉端详片刻,笑道:“妆后确有七分相似,只可惜宝姐姐身量稍逊。”
秦可卿满意地瞧着妆容,倚在薛宝钗肩头:“不妨事,鞋底垫高些便是。”
“横竖外人只见过画像,谁知侯爷真实身形?”
薛宝钗环顾四周,轻叹一声:“如今倒能体会侯爷的心境了。”
秦可卿侧首问道:“什么心境?”
薛宝钗微微一笑:“屋里姑娘太多,确实有些闹腾。”
众丫鬟闻言笑作一团,薛宝钗身为女子,竟替男子操起心来。
秦可卿轻拍她的手臂,嗔笑道:“老爷可不会嫌我们烦,你尽说些没道理的话。”
正说笑间,门外传来贾芸的通报声。
“林姑娘,两淮巡盐御史林大人来信,邀侯爷去衙门一叙。酒宴已备好,专为侯爷接风。”
屋内众人纷纷看向林黛玉,静默不语。
林黛玉神色淡然,随口回道:“回信说公务要紧,暂不赴约,改日再议。”
众人相视一眼,忍俊不禁。
安京侯入京述职,本应震动朝野,却被隆佑帝轻描淡写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