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连摇头,放下碗筷,讪讪笑道:“姑娘,我有些记不清了。”
林黛玉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这点小事都办不妥,莫不是躺了一夜,连魂都丢了?我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暗自腹诽:“真没出息,不过与岳大哥同榻而眠,便这般魂不守舍。我也曾与他小憩片刻,何曾像她这般痴傻?”
见林黛玉面露不满,紫鹃羞愧地低下头。
一旁的雪雁看得云里雾里,插嘴道:“什么事呀?紫鹃姐姐若办不好,交给我便是,姑娘别责怪她了。”
“瞧她精神不济,呆呆愣愣的,定是没睡好。”
紫鹃暗自苦笑:“换作是你,只怕更睡不安稳。”
林黛玉撇撇嘴,“你呀,还是安心吃饭吧。”
雪雁撅着嘴,又盛了一碗粥。
……
去衙门的路上,岳山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方才饭桌上林黛玉与紫鹃的眉眼官司,他尽收眼底。紫鹃昨夜的异常举止,多半是受人撺掇。
“林妹妹会怂恿这种事?应当不会,许是紫鹃会错了意,或是另有隐情。”
岳山未及深想,但林黛玉仍在介怀薛宝钗之事,却是显而易见的。
想到此处,他不由摇头:“待她好是发乎本心,待薛宝钗好不过是出于怜悯,岂能混为一谈?林妹妹这般灵慧,想来只是心中不安罢了。”
小姑娘整日闷在屋里,无事可做,除了读书画画,剩下的心思大约都用来胡思乱想了。
林黛玉素来不信空口白话,岳山想着回去后多陪陪她便是。
刚进后堂,贾芸便迎了上来。
“老爷今日气色甚好?”
岳山微微一笑:“尚可。你守在这儿,可是外头又有动静了?”
贾芸跟着岳山进门,取出整套茶具。
“老爷料事如神,倒也不算新鲜。今儿一早,城里那些富商乡绅都派人往南皮县去了。”
岳山点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心如此,不足为奇。”
贾芸又道:“老爷先前让我查的柴朴和吉庆,已有眉目了。”
“那柴朴本是进士出身,晚年得女,极为疼爱。后来女儿染病,他四处求医仍未能救回,自此性情大变,对政务也懈怠了。”
“想必是为女儿治病欠下债,后来便大肆敛财,才酿成今日之祸。”
岳山略一沉吟:“读书人考取功名,原非只为钱财,总有个缘由。但此等行径,也不值得怜悯,沧州百姓因他而死,岂能轻饶?”
贾芸附和道:“那吉庆倒有些来历。吉家是晋中大族,世代经商,却重诗书,族中常有入仕为官者。”
“如今朝中吉姓官员不下二十人,不过官职不高,最高不过五品员外郎。”
“待陛下封赏京城之战功臣后,或许能再进一步。”
“但吉庆入狱多日,朝中与晋商皆无人过问,仿佛与他无关。我一度怀疑消息有误,可多方查证,他确是吉家旁支。”
岳山问:“吉庆可是科举出身?”
贾芸摇头:“似乎不是,他是在沧州由吏员递补晋升,得了通判之职。”
大昌官员多由科举选拔,功名在身方能立足官场,但也有例外。
一是蒙荫,祖上有功,子孙得官,如王子腾。
二是捐官,纳银补缺,通常只有虚衔。
三便是吏察。官由朝廷指派,吏多由地方豪强或官员选拔,辅佐政务。
吏员九年一考,方可晋升。京中一二品衙门吏员可授从七品,二三品衙门依次递减。
通判正是从七品。
不知吉庆如何运作,竟能坐上通判之位。
“科举虽非尽善尽美,却也是眼下最妥当的选才之法。那些非科举晋身的官员,背后不知藏着多少龌龊。”
贾芸迟疑道:“老爷是说,这吉庆另有隐情?”
岳山轻笑道:“岂止是他,整个吉家都暗藏玄机。”
贾芸闻言一愣,小心问道:“那吉庆之事,老爷准备如何处置?”
岳山淡然一笑:“依律查办便是,该定何罪便定何罪。眼下留他性命,只因拐卖孩童的案子尚未彻查,留着他还有用处。”
“什么世家大族,什么勋贵门第,在我眼中不过 。且看他们谁敢来触我的霉头?”
岳山素来不涉官场倾轧,自然不受各方掣肘。
撕破伪善面具,揭露丑恶本相,向来是岳山乐此不疲之事。
正因岳山的功绩实实在在,他才敢如此直言不讳。
那些朝堂蛀虫,即便没有潜邸旧情,隆佑帝也知该保何人。
抿了口茶,岳山压下心绪,继续道:“我总觉得此事与黄家脱不了干系。”
贾芸不解:“老爷何出此言?眼下并未见两家有何关联。”
岳山解释道:“黄家能迅速崛起,必有缘由。背后是谁在扶持?原始财富从何而来?不过如今看来,自我到任后,这两方似已成弃子,倒难追查了。”
他轻叹一声:“时日尚长,我又非只在沧州停留一两月,迟早能揪出他们的破绽。”
贾芸沉思片刻,推测道:“贩卖人口……莫非与北蛮新败有关?他们元气大伤,急需补充人口。北蛮素来偏爱中原女子,若非老爷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
“若真如此,晋商便是通敌叛国,当诛九族。”
想到此处,贾芸不由打了个寒颤。
跟随岳山后,他才知贾家曾与康王勾结,而康王又与北蛮暗通款曲。
幸而秦王登基,贾家两位老太爷再立新功,旧事才得以翻篇。
倘若贾家再行悖逆之事,难保不会牵连九族,连他也难逃一劫。
岳山未察觉贾芸心中波澜,浅饮茶水,重新拿起案头文书。
“皆是猜测,终须实证。你所言不无道理,但世家大族的谋划,若连你都能看透,只怕早已倾覆。”
岳山笑道:“非说你不够机敏,但证据有时反会误导,故需慎之又慎。”
“贩卖人口极易败露,倒不如走私兵器粮草便利。除非……他们非走此路不可。”
暂搁这无头公案,岳山再度埋首文书。
如今官仓已收三千石粮,各县民生渐趋安稳。
岳山巡查吏治后,各县县令赈灾积极了许多,钱粮分毫不差地进了灾民腹中。
既无人敢在粥里掺砂砾谷壳,也无人敢拿项上人头玩笑——毕竟岳山一句话便能让他们身首异处。
接下来便是关乎沧州长远发展的谋划。
沧州地处华北平原,地势平坦,偶有三十米高的土丘已算“崇山峻岭”。这般气候宜人、沃野千里的宝地,本该是京畿粮仓。从沧州运粮至京城不过五百里,远比江南漕运便捷。毗邻京师更添优势,所产货物不愁销路。
岳山提笔写下三步方略:先核验八县鱼鳞册,分田发种保农耕;再辟盐田增财源……写到此处忽搁笔自语:“林大人早该回信了,莫非真敢拒绝?”
他眉头一皱。若那老顽固果真不识抬举,休怪他扣着林黛玉不放——横竖林如海只养了女儿六年,若跟着自己过上 年,生恩岂能及养恩?
这荒唐念头让他自己都失笑,摇摇头继续伏案疾书。
“侯爷不去瞧瞧新兵选拔?”忠靖侯史鼎大步进屋,接过贾芸奉的茶便开门见山。这位隆佑帝派来的将领主管施粥巡城,如今正操练新兵,言行间尽是武将的爽利,倒似他侄女史湘云的风风火火。
岳山头也不抬:“区区新兵操练,何须本督亲临?”
“我们粗人也就跑跑腿。”史鼎毫不介意,反赞道,“似大都督这般文武全才,才镇得住案头笔墨。说来末将始终不解——您立下不世军功,为何不在京城享爵,偏来沧州收拾烂摊子?安京侯不安京,岂非笑话?”
见岳山无奈搁笔,他拍腿大笑:“是了是了!您是为那四句……什么绝学太平来着?”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岳山挑眉,“将军竟也读书?”
“总不能太露怯不是?”史鼎搓着厚实的手掌,话锋一转,“说起 ——自您许下‘参军顿顿见荤腥’的承诺,报名者已超七八万,还有各村壮丁正往城里赶。原定招一万,这下可难筛了!”
“只能立些规矩了。沧州尚武,便以比武定胜负,点到即止,败者自行退场。连胜十场者方可入伍。”
见岳山投来目光,史鼎叹道:“我知此法有失公允,但眼下别无选择。今日观战,几家镖局与武馆确有真功夫。”
“云行镖局的少当家刀法刚猛,已初具火候。还有一家传承的 ,招式罕见,威力不俗。”
“说来,咱们 队最忌近身换 。若能将这些人编入麾下,稍加操练,战力必能大增。”
岳山苦笑,“此法在沧州尚可,回京后定要分开。替京营招人,不合规矩。”
史鼎亦摇头叹息,面露惋惜。
岳山起身走下石阶,“许久未动武,倒被你勾起兴致,走吧,去瞧瞧。”
史鼎笑道:“大都督可愿指点一二?让他们见识何为天外有天。”
“京城之战虽未亲临,却听闻大都督独挡千军。”
岳山失笑,“谁传的?”
“忠顺亲王啊,他整日夸口,说与大都督共守城墙,斩敌过百。”
岳山无奈,“倒也不算错,我俩合计八十三。”
史鼎:“?”
“无妨,去演武场吧。”
……
“姑娘,您的信。”
雪雁从丫鬟手中接过信封,送入内室。
林黛玉正凝神作画,笔锋流转。
雪雁瞧不出画中意境,兴致索然,倒觉院中除草更有趣。
闻听来信,黛玉搁笔于架,眸中漾起笑意:“可是京中回信?”
雪雁递上信笺,摇头道:“似是扬州府的。”
黛玉笑意微凝,眉尖轻蹙,展信一览。
果然,父亲通篇皆是训诫之言——体弱不宜远行、沧州险恶莫涉足、岳山公务勿相扰。
尽是黛玉厌听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