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钟眉头一皱,搁下笔,终于看向他:“此事早已议定,岳山既已赴苏州,还能有何变故?”
赵公瑾颤声道:“我传令叫停,可他们贪心不足,竟……竟毁堤淹田!”
“毁堤淹田?”
安景钟瞳孔一震,猛地向后仰倒,呼吸急促。
赵公瑾慌忙上前扶住,递上茶水:“安相保重!”
安景钟缓了许久,才叹道:“不急?你们是要把天捅个窟窿,才肯报上来?!”
赵公瑾苦笑:“陛下偏信 ,他们想在江浙立功,才瞒着老师行事,本意是为朝廷分忧……”
安景钟闭目不语,良久才道:“书信呢?”
赵公瑾急忙呈上密信。
安景钟展开细看,赵公瑾继续解释:“杭州已有成效,陛下亦曾嘉奖。可苏州朱怀凛横加阻拦,漕帮又借赈灾之名搅局,如今进退两难……”
“改稻为桑推行受阻,如今安京侯亲赴苏州查案,他们已是岌岌可危。”
安景钟凝视着这位多年的门生,沉声道:“旁人远离朝局看不透彻,难道你也糊涂?陛下与 不同,他要的是清廉能臣。”
“如今已非只 绩的年代,纵使结果圆满,他日案卷重审,谁又能全身而退?”
“这……”赵公瑾一时语塞,只得重复道:“主持清丈田亩,在朝野树敌众多。若我们能促成改稻为桑,必能赢得众人支持。”
“江浙乃我等数代根基,绝不能有失啊,恩师。”
安景钟厉声道:“你知晓毁堤淹田之事?”
赵公瑾低头答道:“知晓。”
“愚不可及!”安景钟勃然大怒,“从现在起,你便当不知此事,明白吗?”
赵公瑾愕然抬头,“恩师,那他们……”
“听天由命吧,无人能救。”
安景钟负手而立,“折腾吧,老夫时日无多,且看你们能闹到几时。”
待安景钟离去,赵公瑾仍呆立原地。
若江浙案发,毁堤淹田、谋害知府的罪行必将败露。这场漩涡足以令盘踞江浙的旧党倾覆。
江浙乃根基所在,此等祸患绝不可容。
一旦失势,国库空虚之际,隆佑帝未必会顾念旧情。
毕竟抄家才是真正的暴利营生。
赵公瑾双膝微颤,正欲离开,忽见桌上摊开的童生课业被朱笔圈出二字。
作为科举高第,他过目不忘——方才搀扶恩师时,纸上尚无此标记。
“有用?”
赵公瑾凝神思索,似有所得。
……
苏州府,枫桥驿。
岳山整夜安眠,此刻正由侍女们服侍更衣。
待众人退开,林黛玉近前为他理平衣襟,浅笑道:“岳大哥且去忙正事吧,岂能终日陪我们嬉戏?苏州百姓还等着您主持公道呢。”
岳山轻抚她的发梢,温声道:“待处置完公务,便带你们出游。”
“一言为定。”
林黛玉下意识欲勾手指,忽忆及昨夜规劝他人之言,忙将手背在身后,只以盈盈笑意相望。
“对了,既到苏州,该给家中报平安了。让林大人知道你舟车劳顿却无恙,也好安心。”
林黛玉点头应道:“都听岳大哥的。”
岳山转身离去,接过随从备好的马匹,策马扬鞭而去。
林黛玉立于庭院中,凝望着岳山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
“姑娘,可要写信?我去准备笔墨?”雪雁侧首问道。
待岳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林黛玉才微微撇嘴道:“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不必着急。”
她抬手轻按小腹,蹙眉道:“身子又有些不适,还是先回房歇息吧……”
旧党入京的是孙逸才的求救信,与此同时,岳山从苏州发出的密奏也抵达了皇城。
江浙官场的 ,隆佑帝早在身为皇子时便有所耳闻,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思将林如海安插至两淮盐业,如同一根楔子。
如今,亲政多年的隆佑帝已逐渐掌控朝局,江浙的积弊终须面对。
然而若深究此事,难免牵扯出 朝的旧账,即位后再指责 朝的不是,隆佑帝终究难以启齿。皇家虽可无情,却仍需以孝道示人。
接到岳山的密报,隆佑帝心中暗喜,却也做好了准备。只要事态未至不可收拾,他便打算让岳山就地处置罪臣,铲除首恶,再由岳山暂管江浙,逐步肃清官场。
可展开密信后,隆佑帝的眉头再未舒展。
“罗织罪名,制造冤案,毁堤淹田?”
隆佑帝嘴角微扬,不怒反笑,双臂微颤,将密信置于御案上,缓缓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似在竭力压制胸中怒火。
这反常之态令一旁的夏守忠不敢多言,只得垂首静立。
隆佑帝心如明镜,若将此信公之于众,旧党必将遭受灭顶之灾,东南之地亦会掀起滔天巨浪。
或许这正是将 新政官员彻底排除的良机。
然而朝堂之上并非泾渭分明,除旧党 隆佑帝有意分化的两派外,多数官员仍持观望之态,不愿涉足过深。
眼下,新 新政未见成效,反得罪诸多皇亲勋贵,旧党仍把控赋税重地,隆佑帝尚需倚仗其关系网填补国库亏空。改稻为桑之策,既是一次尝试,亦是给旧 机会。
隆佑帝欲依岳山之言推行新法,然新法乃长久之计,或需三五年方能充盈国库。
皇权不下县,仅厘清鱼鳞册一项,耗费便已惊人。
隆佑帝欲徐徐图之,便不得不继续容忍旧党供给银两,如今真令他进退维谷。
密信尚未读完,除朱怀凛冤死狱中及毁堤淹田两案外,岳山还列举了四年来浙江改稻为桑之策的成效与账目。
“四年间,苏杭织造局增织机四千架,多产丝绸五十二万匹,折银七百八十万两,其中国库入账两百六十万两……“锦绣繁华之下,杭州豪绅巨贾趁机大肆兼并良田,致使鱼米之乡粮产锐减,饥民遍野,被迫向苏州求粮。官府与商贾勾结,垄断丝市,压价收购,令改稻为桑的农户血本无归,最终变卖祖产,沦为织机奴工。”
“江浙官场蛇鼠一窝,盘根错节,思之令人胆寒。所谓改稻为桑,实为刮骨吸髓之策,这把刀若再深一寸,便要割到苏州百姓身上了,恳请陛下明察。”
隆佑帝缓缓闭目,仰靠在龙椅上长吐一口浊气,自牙缝里挤出冷笑:“七百八十万两,国库只得二百六十万两……好,好得很,这帮蠹虫当真手段高明。”
侍立在侧的夏守忠未听真切,慌忙伏地叩首:“陛下方才有何谕示?奴婢耳拙未能听清。”
“砰!”隆佑帝一掌击碎案上茶盏,指着密报厉喝:“朕体恤他们开辟新税源不易,特免五年赋税,连内帑都未多取一匹绸缎!他们竟敢只分润三成?!”
夏守忠浑身战栗如筛糠,额头死死抵住金砖,心中已将那群硕鼠咒了千万遍。
“滚起来!”皇帝将密报掷到老太监面前,“看看这些混账干的好事!他们中饱私囊,却要朕来背负骂名!”
“假借织造局之名强买民田,打着国策旗号盘剥百姓。来日史书上只会记着朕是昏君,记着朕戕害黎民!”
暴怒引发连串呛咳,夏守忠连滚带爬上前搀扶:“陛下保重龙体啊!如今安京侯镇守东南,只要陛下严旨彻查,定能还百姓公道……”
隆佑帝撑着御案喘息,忽觉天旋地转,太阳穴突突直跳。
珠帘忽被掀动,本应在坤宁宫的皇后竟直入乾清宫。按制后妃不得擅入前朝,但帝后鹣鲽情深早成惯例,言官们弹劾数次无果后,也就无人再提。
听见殿内咆哮,皇后拎着翟凤裙摆疾步而入,两侧宫人早已跪伏瑟缩。只见天子 于丹陛之上,面赤如血,目眦欲裂。
见着凤冠霞帔的身影,隆佑帝强压怒火挤出笑意:“梓童怎么来了?”
皇后朝夏守忠瞥去一眼,众宫人即刻鱼贯退出。待殿门合拢,她挽着丈夫坐回龙椅,十指轻揉其太阳穴嗔道:“说好今日考校珵儿他们的功课,左等右等不见圣驾,臣妾只好来捉人了。”
瞥见御案上岳山的奏折,皇后心中已明七八分。隆佑帝讪讪道:“临时有些政务,倒把这事忘了。”
“江浙果真出了乱子?陛下无需焦虑,这恰恰说明派岳山前往是明智之举。有他在彼处坐镇,陛下大可安心。”
同样的话语,由不同的人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隆佑帝神色稍缓,怒意渐消,反问道:“若无岳山,江浙出了这等大事竟无人上报,朕的江浙莫非已非朕所有?”
“话说回来,岳山在江浙也未必轻松。他必然要严惩首恶以儆效尤,可江浙大城人口稠密,官吏众多,又与地方豪族牵连甚深,阻力重重,届时恐怕连可用之人都难寻。”
“江浙乃赋税重地,既要整顿,又不可大动干戈。如今国库本就空虚,若江浙赋税再出问题,莫说新政,连年关都难熬。”
皇后轻声问道:“那依陛下之见,难道就此放任不管?”
隆佑帝摇头,“朕深信岳山所倡新法,可朝中能与朕同心同德、清廉正直者又有几人?大昌一京十四省,官吏众多,即便将江浙这批人尽数问斩,谁能保证继任者不会变本加厉?”
“至今朕仍未寻得良策,实在是力不从心。”
隆佑帝掩唇轻咳,皇后移步身侧,与他同坐,奉茶宽慰道:“陛下初次开科取士,人才尚在积累,日后定会好转。眼下国事艰难,让他们吐出贪墨之银,也算合情合理。”
提及此事,隆佑帝不由冷笑,“他们倒是胆大包天,朕推行的国策,竟被他们私吞七成。朕曾在朝堂上嘉奖他们,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沉吟片刻,隆佑帝提笔写下给岳山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