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逸才声音发颤:“下官不敢。下官已收拾妥当,请侯爷移步。”
……
城北码头,因苏州民怨沸腾,钱仕渊不得不匆匆赶来坐镇。
此来,他不仅要彻底了结旧事,还得将迎接安京侯的差事办得滴水不漏,绝不能让对方察觉任何蛛丝马迹。
安京侯奉皇命南下,如天子亲临,江浙官员无人敢怠慢。
只要将这尊瘟神恭送出境,江南依旧是他们的天下,利益仍牢牢握在手中。
下了船,钱仕渊远望田野间疏浚沟渠的灾民,长叹一声。
“昔日富庶的苏州,竟落得这般田地,孙逸才干的好事啊。”
环顾四周,他皱眉问道:“孙逸才人呢?为何不来迎本官?”
赶来的苏州府丞、通判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据衙役说,他一早便出门了,下官还以为他急于见大人……”
“什么?”
钱仕渊眉头紧锁,脸上肥肉微微颤动。
这反常情形令他心生疑虑:“莫非他看穿了我的来意,抢先逃了?”
转念又想:“若他有这般清醒,当初何必急信求援?怎会未等我到便畏罪潜逃?”
他定了定神,道:“先去府衙。或许他公务繁忙,一时疏忽了。”
登上马车后,钱仕渊掀帘又问:“迎接安京侯之事安排得如何?”
一名中等身材、相貌的中年官员上前禀报:“下官苏州府丞范鹏程,此事由孙大人与操办沧浪雅集的徐家家主徐耀祖共同筹备。”
钱仕渊目光一闪:“徐耀祖也未到?”
“到了,到了!”
徐耀祖近日确实焦头烂额——田地难购,纵使抬价、假借织造局之名亦无果,加之囤粮需安置,忙乱不堪。
此刻他强挤笑容,策马上前见礼:“参见钱参知。”
钱仕渊见他面容憔悴,心下了然:“知你不易,但迎接侯爷之事不容有失,准备得怎样了?”
徐耀祖拱手道:“万事俱备。今年因侯爷驾临,沧浪雅集盛况空前,请帖已一帖难求。”
“与往年相同,唯有名士、大儒、望族及高僧可持帖入园,余者须通过园外三关考核方能入内。”
钱仕渊点头:“安京侯那边如何?”
“已向船上递了消息,待入城后,便暂歇于城南沧浪亭畔的驿站。我等备了些投其所好的物件,钱参知不必忧心。”
“甚好。安京侯既有此雅兴,或与我等志趣相投,过分拘礼反倒显得生分了。”
“大人明鉴。”
钱仕渊话锋一转:“听闻令郎已到求学之年?是送往国子监,还是留于本地?”
徐耀祖含笑答道:“承蒙大人关怀,犬子确已至进学之龄。此番雅集,正欲让他略展才学,若能得名家青眼,拜入门下,便是天大的造化。”
“国子监……暂且不作考量,其中缘由大人想必清楚。”
所谓名家,多是自视甚高之徒。纵使徐家富甲苏州,他们也不过表面客套,从无深交。
终究是商贾出身难脱贱籍,为文人轻鄙。若要跻身清贵,不再为人奴仆,唯有借科举功名改换门庭。
否则,纵有万贯家财,也不过靠银钱维系人情。真逢大变,只怕顷刻间便成他人刀下鱼肉。
徐耀祖将改换门楣之望尽托于子,为此不惜连年亏空操办沧浪雅集,只为挣得几分清名。
钱仕渊了然于心,又道:“这倒是个法子。若能得安京侯举荐,入御前当差,更是事半功倍。”
众人虽对安京侯礼数周全,实则与岳山泾渭分明。
江浙乃世族根基,向来是守旧派盘踞之地。
而岳山身为新政倡行者,朝中两派早已势同水火。
钱仕渊语带警醒,暗指徐耀祖莫要在诗会上动别样心思,另投他门。
徐耀祖连忙赔笑:“钱大人说笑了。这沧浪雅集由徐家操持十余载,总不至于十年前便算准安京侯今日南巡。”
“中书省诸位大人对徐家的提携之恩,在下永志不忘。”
钱仕渊摆手笑道:“这话倒像本官刁难你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且先去府衙瞧瞧孙知府在忙什么。”
话音未落,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鸷,教人脊背生寒。
不多时,轿辇行至府衙。衙役倾巢而出,将拦轿鸣冤的百姓阻隔在外。
然而人墙之外,哭嚎声仍不绝于耳。
“钱大人替草民做主啊!”
“孙知府丧尽天良,毁堤淹田又焚粮仓!”
“此等恶徒触怒神佛,若不严惩,苏州永无宁日!”
轿内闻此喧嚷,钱仕渊面沉如水:“看看这苏州城,竟闹得如此乌烟瘴气,聚众 成何体统!”
整了整衣冠,他由仆从搀扶出轿,对人群朗声道:“苏州父老且静听,本官乃江浙参知政事钱仕渊,奉赵相之命前来赈灾。尔等所言,本官自当查明原委,给诸位交代。”
此言一出,民怨愈沸。人群如浪涌般冲击衙役防线,呐喊声震彻长街。
钱仕渊不再多言,挥手示意后,径直朝府衙内走去。
刚转身,便听见有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钱大人,听说安京侯近日要来苏州,此事当真?”
钱仕渊心中愈发烦躁,但回头时仍挤出笑容:“消息倒是灵通,安京侯确实要来苏州。不过,即便他不来,本官也不会耽误公事。”
说完,他大步迈入府衙正门。
两侧胥吏如行道木般立在青石路旁,静默无声。
“孙知府在哪儿?”
钱仕渊眉头紧锁,却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
他强压怒火,终于有一人上前道:“孙大人外出未归,不在府衙。”
“什么?”
钱仕渊径直闯入孙逸才的班房,推门只见案上砚台墨迹未干,似刚离开不久。
“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给我找!若他畏罪潜逃,抓回来便是大功!”
“畏罪潜逃?”
衙役们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
钱仕渊厉声道:“苏州今日之乱,孙逸才难辞其咎!他擅离职守,便是渎职之罪!立刻把人给我找回来!”
“是!”
衙役们四散寻人,钱仕渊却心绪翻涌。
若孙逸才真是畏罪潜逃,倒也省心,就怕他另有盘算……
他重重跌坐椅中,没想到刚到苏州便诸事不顺。回想种种,这苏州犹如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
玄墓山,蟠香寺。
岳山踏入山门,见妙玉一身素白法袍,手持笤帚,正漫不经心地清扫。
听见脚步声,妙玉抬眸,见是岳山,眼中泛起一丝欣喜。
“侯爷,您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岳山点头:“进殿再说。”
妙玉这才注意到,岳山身后还跟着一人,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似是灾民。
引至偏殿,妙玉转身去煮茶。
素手拨弄炉火时,她忽觉为难。
“寺中茶具仅有两套,一套师父所用,一套自用,从未备过待客之物……不如将我的茶具给侯爷用吧。”
她不愿以粗劣茶具怠慢岳山,便取出珍藏的茶叶与泉水,用自己的杯盏奉茶。
待她端着茶盘回到偏殿,却听见岳山冷声质问:“从谋害朱知府,到毁堤淹田,再到意图焚毁漕帮粮仓,幕后主使是谁?”
门边,妙玉闻言手一抖,险些打翻茶盏。
妙玉冷眼瞧着那衣衫破旧之人,只听他低声道:朱知府之死乃赵相授意,此事京城亦有耳闻。至于决堤淹田,亦是他们谋划,由我动手。那粮仓失火,则是徐家之计,当时唯有我与甄应嘉在场。
此事原不在计划之中,出了纰漏,下官才急报行省衙门。
空口无凭,须有实证。
下官精于账目,朱知府一案所有账册皆出自我手,现就带在身上。
岳山沉吟道:仅此不够。你须咬定是受上峰指使。若他们反咬你私自行动,你当如何自辩?
孙逸才怔了怔,下官纵有贪念,岂敢独揽这等大事?况且要朱知府含冤而死,绝非我一人能为。
岳山蹙眉:若无实据,任谁都能随意攀诬了。
这......
孙逸才语塞之际,妙玉端着茶盘进来,目光如刀般剜向他,恨不能立时将这杀父仇人碎尸万段。
但在岳山面前,她强压怒火,恭敬奉茶。
岳山察觉她眼中恨意,低声道:此人于我大有用处,亦是替你父亲昭雪的关键。事了之后,他自有应得之报。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妙玉耳根发烫,垂首道:全凭侯爷做主。
孙逸才愁眉不展,苦思指证之法。
岳山轻啜茶汤,提点道:纵无书信往来,钱财交易总该有吧?改稻为桑本是银钱勾当,其中分润如何计算?
孙逸才猛然醒悟:确有此事!赃款经徐家之手购粮,用以赈灾。只消查证徐家,便可水落石出。至于分润,陛下得三成,甄家两成,徐家一成,赵相与钱参知各一成半,余下一成分润各级衙门。
岳山愕然:陛下仅得三成?去年三成便是一百两?
账目确凿,侯爷可亲自验看。孙逸才急忙奉上账册。
岳山翻阅后苦笑:何须再寻证据?单此一条便是死罪。陛下分百两,尔等竟敢贪墨两百两,当真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