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胥吏本能地逢迎,岳山摆手:“说正事。冒险来此,可是有要事禀报?”
他递了个眼色,管事奉上茶水。苏四饮罢,抹嘴道:“近日孙逸才闭门不出,他根基浅薄,如今名声败坏,恐难久留,更指挥不动府丞等人,只得差遣我等办事。”
“侯爷可要见见这位孙大人?他如今沉溺酒色,颓废消沉,正是您出面良机。”
岳山略一颔首:“正合我意。取套胥吏衣裳来,我随你混入府衙。”
……
京城,乾清宫。
隆佑帝如常伏案批阅奏章。
汛期向来是 最忙碌之时。若风调雨顺,百姓丰足,国库免于赈灾开支,自是幸事。
若遇灾年,本就拮据的国库又需拨银,朝廷便愈发艰难。
前些时日,杭州推行改稻为桑,售出五十万匹丝绸,为国库增收百万两。
这百万两白银,在隆佑帝眼中已是难得之财。毕竟如今国库,实在拿不出几个百万两。
按例新君即位便该修建陵寝,隆佑帝的陵园却迟迟未动工。缘由无他——国库空虚,内帑见底。
“若非必要,朕实不愿兴兵。虽以弓马定天下,南征北战,可蛮夷既平,山河却已满目疮痍,不知该如何修补啊。”
夏守忠躬身应和:“陛下身边贤臣云集,外有安京侯坐镇,必能使天下气象更新。”
隆佑帝微微点头,“岳山四年间便令沧州脱胎换骨,一扫积弊,实属难得。听闻今年沧州科举应试人数再攀新高?”
夏守忠忙道:“四年前乡试不足百人,如今已逾千数。武举更盛,远超科举之数。”
隆佑帝沉吟道:“兴学成效显着,只不知会试能有几人脱颖而出,也好让朕瞧瞧岳山栽培的才俊究竟如何。”
“若能得岳山三分才干,派往地方推行新法,必能事半功倍。”
正说着,一名小太监悄然入内。
夏守忠快步上前询问,旋即回禀:“陛下,甄家遣人入宫进献贺礼。”
隆佑帝眉头微蹙:“甄家此番进京所为何事?”
“想必是为吊唁贾府两位,顺带入宫向陛下请安。”
“人在何处?”
“正在宫外候旨。”
隆佑帝淡淡道:“宣。”
“宣甄应翰觐见!”
片刻后,一名儒雅清逸的中年男子入殿行礼:“草民甄应翰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福金安。”
隆佑帝抬手示意:“既是秀才出身,免去大礼,近前说话。”
“谢陛下恩典。”
殿中陈列着数箱贡品,甄应翰上前拱手道:“甄家承蒙天恩,特备薄礼以表忠心。江南云锦,流光溢彩;异域沉香,安神养心;古器珍玩,皆出自名家之手。此乃甄家上下赤诚之意,恭祝陛下福寿绵长,江山永固。”
隆佑帝目光扫过箱笼,忽然问道:“这些物件市值几何?”
甄应翰心头一紧,暗忖:“莫非陛下不喜珍玩,独好金银?可二弟分明打点过宫中用度……”
踌躇片刻仍如实答道:“皆是稀世之物,若折算银两,约值万余。”
隆佑帝似笑非笑:“此番进京开销不小吧?见朕要备礼,贾府要备礼,太后宫中想必也未落下?”
甄应翰后背沁出冷汗,强自镇定道:“太后处不过寻常心意,远不及献给陛下的珍贵。”
话音未落,殿内空气骤然凝滞。夏守忠暗暗叫苦——这甄家竟不知陛下与太后早已势同水火。自隆佑帝即位后,母子二人形同陌路,每日晨省不过做做样子。此刻甄家贸然提及太后,无异于自触逆鳞。
隆佑帝敛了神色,转而问道:甄应嘉在江南办差如何?他向朕保证,今年织造局能上缴两百万两。这笔银子朕不会挪作内帑,正等着造战船剿灭海寇。
海寇肃清后,海外商贸岂不更便利?
甄应翰入宫前曾与甄应嘉商议此事,当时二弟言之凿凿绝无差池,此刻面圣便照实回禀。
微臣离京时与舍弟详谈,今年织造局定能如数完成陛下交代的数额。
隆佑帝闻言终于展颜。
甚好,甄家忠心可嘉。爱卿旅途劳顿,且去歇息吧。转头吩咐道:夏守忠,送客。
甄应翰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大殿时仍觉后颈发凉。这位天子的威压令他如芒在背。
宫门外,甄应翰将早备好的红封塞进夏守忠袖中:初次拜见公公,些许心意还望笑纳。
夏守忠掂着沉甸甸的封包,胖脸堆出笑意:甄大人客气了。杂家虽愚钝,也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求公公指点,今日陛下面色......
放心罢。夏守忠眯着眼,甄家年年为宫里办差,这份忠心陛下都记着呢。
待夏守忠回殿呈上红封,隆佑帝拆见三十张百两银票,猛地拍案:朕连陵寝都无银修缮,皇后亲自纺纱织布,你们倒挥金如土!这江山究竟是朕的,还是尔等的?
良久,天子闭目长叹:蛀国硕鼠,该杀!
——
新政风潮下,朝堂渐分两派。
左相安景钟领着守旧老臣,对新政百般阻挠;秦王府旧部东方治率革新派力推新法。两派每日廷争面折,隆佑帝虽心向新法,却忌惮安相门生故吏遍布六部之势。
朝堂纷争不休,隆佑帝亦觉心力交瘁。
国库空虚之际,旧党献策:厘清田赋,推行改稻为桑以充国用。
然新政生乱,隆佑帝只得倚重岳山查明 。
金陵甄家,曾蒙圣眷。
昔年南巡,甄家数次接驾,耗费巨资。
后得织造局盐务之职,可谓皇恩浩荡。
甄家由此显赫,虽非四大家族,却也不遑多让。
然新君即位,恩宠难料。
京城荣国府中,老太爷丧仪毕,府内复归平静。
贾赦、贾政、贾珍皆需守制,贾宝玉无人管束,终日受丫鬟婆子溺爱。
这日,甄应翰之妻胡氏拜谒贾母,宝玉在侧,听众人夸赞。
宝玉相貌,倒与老国公年轻时相似,难怪老夫人疼爱。
王夫人接话:他哪及老太爷?整日嬉闹,若能有老太爷一分出息,我也安心了。
胡氏笑道:巧了,我家也有个宝玉,性情一般无二,专爱混在姑娘堆里。
还道未嫁女子是珍珠,出嫁便成死鱼眼了。
宝玉抚掌称妙:竟有这般知己!死鱼眼三字,再贴切不过。
胡氏奇道:我等不解其意,宝玉倒一听便懂?
宝玉摆手:与你们说不明白。
胡氏不恼反笑:果然与我家的如出一辙。
宝玉忽问:他可也有玉?
言罢取出通灵宝玉示之。
胡氏细看赞道:你乃真宝玉,他无玉,倒是假宝玉了。
满堂哄笑。
贾母笑道:何分真假?下次带他来让我瞧瞧。
胡氏应道:出门时他还闹着要来,只是怕冲撞老夫人,留在家中。
闻知无玉,宝玉顿觉索然。
闲谈半晌,胡氏忽道:今日另有一事相询。
贾母欣然道:但说无妨。
胡氏略作思量,轻声问道:听说老国公在世时与安京侯交情甚笃,连性命都是安京侯所救。宁国府那位也是与安京侯一同立功才保住了爵位。
这般说来,贾府与安京侯应当关系匪浅吧?如今宫中又传出陛下要为安京侯赐婚的消息,往后两家的情谊更要深厚了。
有安京侯在,贾府的荣华富贵何止百年。不知能否为我家引荐一二,也好沾些光。
胡氏叹息道:老夫人想必明白,新皇登基,最不安的就是我们这些老人。若能攀上安京侯这条线,那是再好不过了。
况且安京侯如今赴任江浙巡抚,正好管着金陵呢。
这番话说完,厅内原本融洽的气氛骤然凝固。
众女眷不知所措地望着贾母,只见老太太扶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
胡氏大惑不解。
难道说错了什么?
安京侯对贾府恩重如山,如今又要结亲,难道两家关系并不和睦?
贾母定了定神,问道:赐婚?我们倒未听闻此事,与我贾府有何干系?
胡氏诧异道:怎会无关?赐婚的正是老夫人的外孙女啊。
什么?
满座皆惊,贾母也愣住了。
黛玉?
正是林御史的千金,跟在安京侯身边多时,总该有个名分。即便不成亲,也该定亲了。
贾母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三春、史湘云等姑娘也都怔住了。上月才见过黛玉,并无异样。
怎么转眼间就要出嫁了?
在她们看来,这简直是遥遥领先。
堂上还有一人面如死灰,正是宝玉。
原本圆润的脸庞此刻灰败无光,眼神呆滞,喃喃自语:不可能!林妹妹只当他是叔父,怎会嫁他?定是传错了。
宝玉木然起身。尽管黛玉对他厌恶至极,在他心中仍是仙子般的人物。
仙子怎会沾染凡尘?还是那般粗鄙之人。
宝玉突然怒斥:休要胡言乱语污了林妹妹清名!
一语惊醒众人。
王夫人急忙示意丫鬟们将宝玉拉出去,又向胡氏赔礼:您别见怪,这孩子有些痴病,听不得妹妹出嫁的事。
胡氏勉强笑道:无妨,我家那个也是性情不定。
王夫人歉然行礼归座,众人只等贾母发话。
老太太却一时恍惚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