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二字已是贾母对宝玉最重的斥责,心头虽痛,却不得不为家族低头。
她低声恳求黛玉:“玉儿心善,必不会与兄长计较。他并无恶意,若惊扰了你,太太已赔过不是。家事何须闹到宫中?”
二人贴近私语,旁人只闻只字片语。邻近王妃们暗自唏嘘——昔日赫赫贾府,如今竟需老祖宗向小辈乞怜。
荣宠盛衰,不过 一念之间。
如今黛玉能与皇后攀交,反倒成了众眷巴结的对象,风头竟盖过贾母。
黛玉本无刁难之意,此行只为吊唁外祖,并非耀武扬威。见长辈为难,便颔首道:“外祖母放心,玉儿明白。”
贾母如释重负:“好,甚好。”
陈矩不耐再看众人周旋,催促道:“林姑娘,皇后候着呢,请随咱家动身。”
“劳公公稍候,容我交代两句。”
陈矩退至一旁:“姑娘请便,咱家候着。”
林黛玉走到薛宝钗身旁,低声道:宝姐姐,方才那丫头无辜受累,若真因此寻了短见,实在令人不忍。待我走后,还望姐姐能出手相救。
她素来怜惜花草,对晴雯亦是如此。
薛宝钗会意点头:妹妹放心,这里有我。
林黛玉浅笑行礼,随陈矩离去。众女眷纷纷起身相送,那排场倒似诰命夫人出行。
起驾回宫!
待宫辇远去,贾府众人方松了口气。女眷们窃窃私语:皇后娘娘待林姑娘这般恩宠,连掌宫太监都亲自引路。
这架势,倒像是接公主回宫呢。
王夫人冷眼瞧着悠然品茶的薛宝钗,心中暗恼:林黛玉有皇后撑腰,你薛宝钗又算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正好薛姑娘在此,不如说说丰字号会员的事。
众女眷闻言,立即将心思转到生意上。如今丰字号货物紧俏,能得个会员身份可是求之不得。
薛姨妈见势不妙,轻咳提醒:宝丫头,给各位夫人说说会员的规矩。
薛宝钗从容起身,温婉道:承蒙各位厚爱。不过经商有道,丰字号自有章程。
“规矩一旦破例,后患无穷。会员之贵,在于稀少,若为诸位破例,不仅有损薛家商誉,更失信于人。”
薛宝钗话音落下,众女眷神色各异。
勋贵之家本就不屑与商贾论理,如今被当众驳了颜面,心中自然不悦。王夫人暗自得意,趁机煽风 :“不过是银钱小事,我们勋贵之家素来重情义,薛姑娘何必如此较真?丰字号既由你掌管,行个方便又有何难?”
薛宝钗淡然回应:“正因执掌家业,更应以身作则,规矩分明,方能令行禁止。上行下效,乃治家之本,若主事者轻忽懈怠,家业何以长久?”
此言暗指宝玉之事,众人神色微妙,看戏之心更甚。林黛玉尚且不惧王夫人,如今薛宝钗亦能据理力争,甚至隐隐压过一头,倒叫众人看了场好戏。
王夫人气得指尖微颤,未料薛家竟反将一军,薛宝钗更是半点不留情面。可偏偏她句句在理,王夫人无从反驳,只得强忍怒意,转而再提会员之事。
“堂上唯你薛家经商,我们不通此道,你有你的道理,但总该顾及情分吧?若不知各家往日如何帮扶薛家,不妨问问你母亲。”
薛姨妈闻言,颤声附和:“你姨妈说得是,各家确实多有照拂……”
薛宝钗神色未变,从容道:“公理已明,私情亦不可忘。今日薛家初至京城,我以个人名义备些新货赠予诸位,权当见面之礼,还望笑纳。”
众女眷见状,心知再逼无益。薛宝钗敢与王夫人针锋相对,显然薛家并非依附贾府,而是另有倚仗。东平郡王妃刘氏适时圆场:“薛姑娘有心,我们便领了这份情。原是我们误会薛家疏远亲旧,既已说开,此事就此作罢。”
薛宝钗恭敬行礼, 暂息。
刘氏微微颔首,朝上首闭目听戏的贾母道:老太君,连日叨扰贵府,今日就不多打扰了,晚辈先行告退。
刘氏一带头告辞,其余女眷也纷纷起身向贾母辞行。
薛宝钗更是无心久留,惦记着林黛玉的嘱托,匆匆出去寻那受罚的丫鬟。
转眼间,荣庆堂上只剩贾府女眷,外加一位薛姨妈。
贾母目光下移,见王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心中反倒畅快了几分。
这心思岂能瞒过执掌内宅数十年的贾母?原想借薛家联姻巩固地位,谁知薛家根本不受掌控。
偷鸡不成蚀把米,贾母怎能不暗自发笑?
薛家姨太太远道而来,在京城可有落脚之处?贾母缓声问道。
薛姨妈连忙答道:回老太太,尚未置办宅院。家中子弟顽劣,不知能否借贵府门风管教一二。
借贾府门风这话,如今贾母听着都觉得刺耳。
贾母摇头轻笑:东北角的梨香院,原是老公爷清修之地,后来闲置。院内有十几间屋子,另有通外街的小门,姨太太住着最是便宜。
亲戚来投,贾府断无不接之理。姨太太若定了主意,吩咐下人收拾便是。那院子久未打扫,就劳烦二太太费心了。
说罢,贾母起身,由鸳鸯、琥珀搀扶着回房歇息。
薛姨妈望着王夫人铁青的脸色,欲言又止。
良久,王夫人才冷冷开口:你该明白我的用意。谁知你口中温婉贤淑的姑娘,今日竟是这般模样?
金玉良缘尚未宣扬,就先夭折了!
薛姨妈满面愁容:我在金陵多年,这段时日都是她在沧州打理生意。也不知今日撞了什么邪,竟敢当众顶撞。
姐姐莫恼,我这就去问她。姐姐放心,这个家终究是我做主。
王夫人强压怒气。
虽被薛宝钗当众驳了面子,却更欣赏她的才干——治家有方,精通庶务,体态丰盈,一看便是宜男之相。
贾家子嗣单薄,王夫人最看重这点。无论如何,薛宝钗仍是她心中最佳儿媳人选,今日之争反倒添了分才气。
罢了,你先去问清楚,余事容后再议。
正说着,彩玉慌慌张张跑来:夫人不好了!老爷知道了堂上的事,正提着棍子去找宝二爷呢!
王夫人刚站起身,双腿一软,险些栽倒。
快,快扶我过去!
……
薛宝钗出了厅堂,便四下询问方才那丫头的去向。
无意间听说,贾府二房的政老爷在外头得知宝玉的事,顿时雷霆大怒,此刻已赶去训斥。
薛宝钗唇角微扬,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林妹妹没赶上这场热闹,倒是可惜。我也懒得去瞧,先找到那丫头救下,去岳府等着便是。”
离开贾母院,拐入下人往来的窄巷,只见一个小丫鬟跪地受罚,衣衫被柳条抽得稀烂,肌肤上道道红痕触目惊心。
“恶奴欺主,依家规鞭二十,逐出府去!”
管家一声令下,两名健妇架起晴雯,便要往外拖。
“这丫头性子烈,挨了这么多下,衣裳破了也不吭声。最怕这种不求饶的,你说她会不会一头撞上石狮子?”
“人还清醒着,少说闲话。”
两名健妇瞥了眼晴雯姣好的面容,惋惜她未得主子欢心,落得如此下场。
晴雯心如死灰,即便未昏厥,也无心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
她忠心侍主,却遭此厄运。若宝玉肯替她说一句情,或许尚有转机。
毕竟是贾母的丫鬟,贾母多少会给些体面,至多发配庄子受罚,不至于直接赶出府去。
可宝玉冷眼旁观,任由健妇将她拖走,结结实实受了罚,半分情面未留。
昔日的甜言蜜语,如今只让晴雯心如刀绞。
她不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也不知除了一死,何处还能容身。
“且慢!”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晴雯眼中恢复一丝清明。
管家与健妇见是薛宝钗,连忙退开行礼。
“这丫头可怜,横竖要逐出府,我便收留了她,不违家规吧?”
管家迟疑道:“这……只是……”
薛宝钗冷声道:“不必多言。莺儿,紫鹃,扶她上车,随我们回府。”
晴雯抬眼望向薛宝钗,神色复杂,终究无言。
她死志已决,健妇一松手,便挣扎起来,两名丫鬟也拦不住。
薛宝钗看出她求死之心,斥道:“世间痴儿怨女无数,你也算得上一个。为个薄情主子寻死,愚不可及。”
“先绑了带上车,让她冷静些。”
……
皇城,坤宁宫。
林黛玉刚下宫辇,便被宫女们簇拥着入宫。
多年前曾入皇城,去的却是东宫,比不得坤宁宫的华贵。
穿过镂空垂花门,行至雕栏玉砌的正殿前,她恍若未踏实地,便飘然而入。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端坐于大殿之上,林黛玉回过神来,连忙行礼。
皇后一见林黛玉,便顾不得礼数,满面欢喜道:“可算来了,这一别就是四年,快让本宫看看,如今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陈矩在一旁瞧着,见皇后待林黛玉如自家孩子般亲昵,便悄然退至宫门外,道:“人已带到,奴婢告退。”
皇后顺势吩咐:“去唤几个宫人来,给她量量身段。”
陈矩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皇后细细打量着林黛玉,见她愈发标致。
初见时,她尚带稚气,身形纤弱如初春嫩柳。如今却已亭亭玉立,肌肤如玉,体态婀娜,恍若仙子临凡。
皇后心中愈发喜爱。
林黛玉并不知晓,皇后这些年一直盼着能有个小公主,却因年岁已高,被太医劝止,最终只得作罢。
“入城后,先去贾家了?”
虽书信往来频繁,彼此熟稔,但当面相见,林黛玉仍显拘谨。
她坐在皇后身旁的小绣墩上,双手不安地交叠,点头答道:“是代父母为外祖父上香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