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少女望着水田倒影,足尖拨弄涟漪,恍惚轻喃:这般朝耕暮耘的光景......
岳山偏过头。
没什么。林黛玉垂下羽睫,荡开一圈圈潋滟水纹。
岳山凝视着林黛玉,目光掠过她雪白如玉的足尖,那微微的弧度令他心生感慨,真是长大了,越发标致了。
林妹妹在我身边已有六年光景。按原着的轨迹,林如海早该离世,如今却依旧康健,想必是受了什么影响,既未遭人毒手,也未染疾病。
如此,林妹妹的去留便成了难题。唉......
养育多年,从当初只及腰间的孩童,到如今已近肩头的少女,岳山心中满是不舍。
正沉思间,远处一骑飞奔而来,正是沧州城的兵士。
来人于二十步外勒马跃下,快步上前禀报:侯爷,府衙来了宫里的人,还有扬州林御史派来的使者。
所为何事?
宫里的消息只能由侯爷知晓。至于林御史,是派人来接林姑娘回扬州的。
一旁的林黛玉闻言,心头骤然一紧。
岳山眸光一沉,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好,这就回去。老人家,叨扰了。
远处老农连忙应道:侯爷折煞小人了,这田地多亏侯爷恩赐,我们感激不尽。
岳山微笑颔首,命人赏赐田庄。待他们离去,农户们仍久久目送。
何曾见过亲自下地的侯爷?便是县官也未曾有啊。
侯爷体恤百姓,若能长留沧州该多好......
府衙内宅,
未及进门,肃杀之气已弥漫庭院。
扬州来的接亲队伍撞见宫使,只得退避院外,唯有王嬷嬷独自立于堂前。这位林黛玉的乳母虽与 亲近,此刻却被座上华服宦官的气势所慑,屏息立于门边,焦急等待。
座上夏守忠更是心急如焚,见岳山等人归来,急忙起身相迎:侯爷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大事?
岳山眉峰骤聚。边疆无战事,朝局平稳,能有何变故?莫非隆佑帝龙体有恙?
王嬷嬷不敢插话,却见岳山目光扫来。林黛玉默默点头,眼中盈满哀戚。
岳山轻叹:你们先去内室说话,我这边尚有要务。
王嬷嬷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
紫鹃留在厅中伺候,雪雁随林黛玉和王嬷嬷回到房中,脸上亦无喜色。
岳山请夏守忠上座,提起茶壶时发觉茶水已被饮尽,心知他确实心急,便开口道:“公公不必忧虑,只要宫中无碍,便无大事。”
夏守忠长叹一声,“陛下龙体无恙,只是此事令他震怒,已罢朝数日。戴总管被召回宫中,传信之事只得由我来办。”
岳山神色一凝,“究竟出了何事?”
夏守忠沉声道:“此事需从几日前朝会说起。当日番邦使臣进献贺礼,庆贺陛下登基四载。忠顺亲王亦呈上一图,称是 时从一垂死之人身上所得。”
“那人重伤不治,只托付了此物便咽了气。”
“忠顺亲王乃陛下心腹,康王宫变时曾稳住宗室,绝无二心。”
“谁知展开画卷,竟是一幅‘千里饿殍图’,描绘苏州府 惨状,饿殍遍野,白骨如山,触目惊心。”
“画上题诗一首:苏州烟雨黯如霜,知府冤情痛断肠。稻黍成桑民泣血,朱门逐利鬼披猖。饿殍盈野天垂泪,白骨堆山日失光。但求圣明察奸佞,还我清平济世方。”
岳山顿时了然,原是江浙改稻为桑之策出了纰漏。
“陛下曾下令严查江浙官场,监督此策施行,为何又生变故?”
夏守忠叩桌叹道:“蹊跷之处正在于此。此前奏报皆称改稻为桑进展顺利,两年间已为国库增收百万两,朝野皆赞此策利国利民。”
“谁知突生此事。待查访时,只知苏州知府朱怀凛因抗拒改稻为桑,后借河道失修、挪用公款之名下狱,不久便自尽于牢中。”
岳山暗自思忖,此事无非两种可能:
其一,朱怀凛确系 ,因阻挠国策而畏罪自尽。
其二,江浙官场勾结,因朱怀凛反对改稻为桑,联手构陷,致其冤死。
于陛下而言,自然更愿信前者。
改稻为桑乃国策,既有成效,自当推行。一人之死无足轻重,但若江浙官场皆腐,便是滔天之祸。
夏守忠前来,足见隆佑帝并非昏聩之君,不愿掩耳盗铃。
“今年乃陛下登基第四年,本就忌讳‘四’字,偏又横生枝节,难怪陛下盛怒。”
“戴总管为此专程从皇陵赶回,审问锦衣卫在江浙的布局,竟未透出半点风声。如今江浙一带的锦衣卫已悉数调回京城,等候重新调配。”
看似毫无破绽,反而最令人起疑。
堂堂四品知府竟死于狱中,既无冤情可诉,亦无百姓为其鸣冤,实在蹊跷。
莫非江浙权贵对地方的掌控已到了能左右民意的地步?
江浙乃富庶之地,承担大昌近半赋税,尤以苏杭为最。
杭州推行改稻为桑后,苏州又生此变故,其严重性不言而喻。若处置不当,恐将动摇国本。
难怪夏守忠如此焦灼。
“侯爷对此有何高见?”
夏守忠望向岳山,眼中满是期待。
岳山沉思片刻,问道:“我对江浙不甚熟悉,最远只到过扬州传令。不知苏州知府朱怀凛为官如何?”
夏守忠答道:“任职五年,在地方颇有声望,虽未必清廉如水,但据查并无大过。”
能在江浙连任知府之人,想必深谙官场之道,些许瑕疵也在情理之中。
“那献图之人死于何种伤势?凶手可曾缉拿?”
“因背疮溃烂而亡。忠顺亲王当时正在 ,随从不多,未能及时追捕,凶手至今未获。”
“如此说来,献图者识破亲王身份后献图,而亲王甘冒触怒陛下的风险将图呈上?”
夏守忠点头。
岳山沉默良久,“此事疑点重重,若不亲赴江浙,恐难查明 。现任江浙行省外任丞相是谁?”
“赵德庸,与户部尚书赵公瑾同乡。因改稻为桑政绩斐然,二人曾受陛下嘉奖。”夏守忠补充道。
岳山微微颔首,“不得不查。”
夏守忠如释重负,“既然侯爷亦有此意,我便奉陛下密旨,将此亲笔信交予侯爷。若有需求,侯爷尽管吩咐,我必如实禀奏。”
……
外间议论纷纷,内室亦不平静。
林如海数次去信,皆被林黛玉置之不理,其中与岳山商议的信件亦被她擅自截下。
然事态终难遮掩,林如海不解其意,只得派人接回黛玉。
黛玉心中不悦,见昔日乳母王嬷嬷前来,更觉疏离。
“王妈妈,为何不见姨娘,独您来了?”
王嬷嬷赔笑道:“非是老身抢功,实在两位姨太太一病一陪,房中无人可使。老爷念我与姑娘亲近,才差我走这一趟。”
“姑娘离家六载,昔日小丫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老爷见了定当欢喜。”
黛玉漠然道:“我不愿回去。”
林黛玉毫不避讳,径直向王嬷嬷表明心意。
王嬷嬷一时愣住。
原以为沧州之行最大的阻碍是侯爷,不料竟是 不愿归家,难怪老爷未曾收到侯爷回信。
一切便都明了了。
可王嬷嬷却犯了难。
“姑娘,离家六载,当真不思归?老爷时常念叨,牵挂得紧,你就不想回去瞧瞧?”
林黛玉摇头,“嬷嬷不必再劝,我断不会回。”
“父亲身子康健便好,公务繁忙,岂能时时惦念于我?”
“再者,当初送我离府,便是担忧教养不周。如今父亲身居要职,反倒能悉心教导了?莫非……父亲有意续弦?”
王嬷嬷素知 伶牙俐齿,如今愈发锋芒毕露,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
“有姑娘在,老爷怎会续弦?况且老爷与夫人情深义重,绝无此念。”
林黛玉轻哼一声,低声道:“不还有两位姨娘在呢。”
王嬷嬷年迈耳背,未听真切,又问:“姑娘方才说什么?”
林黛玉淡淡道:“总之,我不回去,嬷嬷请回吧。”
王嬷嬷满面愁容,“姑娘,此番非我一人前来,车船俱备,若空手而归,如何向老爷交代?”
林黛玉瞥向雪雁。
雪雁身子一抖,“姑娘看我作甚?您若不回,我岂能独自归去……即便回去,又有何用……”
雪雁确无用处,林黛玉又道:“嬷嬷如实禀告父亲便是。若我想回,自会修书。”
她起身踱步,“嬷嬷不觉我气色较幼时好得多?如今行动自如,归家反要困于闺阁,岂非催我再生病痛?”
“这……”
王嬷嬷早留意到林黛玉面色红润,先天不足之相已淡,心下亦觉惊奇。
“嬷嬷为我着想,总盼着我好吧?”
话已至此,王嬷嬷无言以对,只得盘算稍后寻岳山商议。若岳山松口,林黛玉态度再强硬亦无妨。
主人家若不挽留,姑娘家强留反倒不成体统。
思及此,王嬷嬷叹道:“罢了,容后再议……”
……
隆佑帝亲笔信函,别无他意。
唯望岳山离沧赴江浙查探。
只要岳山应允,诸事皆可商榷,任何条件隆佑帝俱当应承。
所求唯二:一、彻查,二、保全自身。
江浙之地,四品官尚能毙命狱中, 成谜。岳山爵不过三品,在江浙行省及其党羽盘踞之地,官阶更不足恃。
此地非沧州可比,乃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会性命堪忧。
然隆佑帝确实无人可托付此重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