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山归来时,屋内整洁如常,暖炉将房间烘得恰到好处。
林黛玉正执卷静读,见他回来便问:岳大哥今日可好?城外收成怎样?
岳山含笑点头:都好。若非百姓尚在困顿,真想带妹妹去看那棉田风光,虽不是花海,却也别有意趣。
岳山独自巡查棉田是公务,若携林黛玉同往,便成了游赏。
如今沧州尚未脱贫,自不是游乐之时。
林黛玉心下了然,虽有些遗憾,但来日方长。岳山不会即刻返京,她也不必回扬州,日后同游的机会多着呢。
她又问:岳大哥打算何时回京?
沧州距京较近,离扬州尚远。但在林黛玉看来,京城更安全些,不必担心被父亲召回。
如今岳大哥尚未明白她的心意,外间又有诸多觊觎,她岂能离去。
薛宝钗曾说其母兄常帮倒忙,如今看来,她的父亲又何尝不是。
岳山诧异:妹妹想回去了?沧州未定,恐怕还需两三年。我打算三年内让沧州焕然一新,虽不敢比苏杭,也要改头换面。
林黛玉摇头:我盼着亲眼见证那一天,怎会想回京。只是可儿姐姐她们与岳大哥分别这么久......
这......
岳山也想到此事,念及秦可卿的性子,长久不见怕是要相思成疾。
但此行是赈灾,非携眷赴任,能带林黛玉已是特例,岂能再带丫鬟们。
只能暂且委屈她们,待回去再好生补偿。
......
京城,岳宅,
秦可卿身着桃红绣金纹镶领袄衫,银红抹胸配翡翠撒花长裙。裙裾似芍药初绽,腰肢若春风杨柳,偏生朱唇皓齿无人赏,只恹恹倚在贵妃榻上出神。
岳山离京已逾六月,这百八十个昼夜竟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唯有那条褪了色的紫汗巾,倒像是替她记着些什么。
瑞珠宝珠在里间绣着帕子,比起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秦可卿心里揣着的事可太多了。
瑞珠掀帘偷觑,见主子又痴望着院门 ,不由暗叹:姑娘这般魔怔似的苦等,迟早要熬坏身子。
恰时倪妮碎步跑进堂屋通报:可卿姐姐,外头有人寻。
秦可卿眼底倏然亮起星子:寻我?
说是姐姐的胞弟,先前仿佛来过府里。
秦可卿眉心微蹙:知道了。
倒座厅里坐着个清秀少年,正被倪二不情不愿地引进来。生得比秦可卿更娇柔三分,粉团似的面庞偏带着女儿怯态,竟比宝玉还要标致几分。
已去请秦姑娘了。倪二最厌这等兔儿相公,甩下话便扭头就走。
秦钟忙起身作揖:劳烦管家。
不多时秦可卿踏入厅内,却只在门边冷眼打量,半步不肯近前。
秦钟见姐姐气色较在家时更添贵气,喜道:见姐姐过得好,弟弟便安心了。
少扯闲篇。秦可卿冷笑,是爹逼你来的?记着,当初既把我卖了,你们原不该登这个门!
秦钟搓着衣角支吾:这回月考若再不过...国子监一年须积八分方能升斋,我这半年只得半分...
若叫爹知晓...他偷眼觑着姐姐,如今姐夫立了战功,满京城谁不敬着?同窗都来打听侯府的事。我若留级...
求姐姐让姐夫同司业说项,或是修书...
秦可卿那双惯会 的桃花眼陡然迸出火星,玉面生寒:蠢材!自己不长进,倒有脸来攀侯府的门楣!
这背阴的倒座厅本是发放对牌之所。三间耳室终年不见日光,砖地总泛着潮气。
秦可卿立在窗棂前,身影截断光线,将秦钟笼在阴影里。少年被她山厉气势所慑,缩着脖子不敢动弹。
爹送你进国子监已是恩典,连束修都免了。她声音似浸了冰碴,不想着勤学苦读,倒琢磨这些歪门邪道——你这半年究竟学的什么?
“退学也罢,你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正好让爹爹死了这条心!”
“别以为我在府里当差,就真是什么夫人了,我算哪门子的夫人?你又算哪门子的亲戚?不知天高地厚!”
秦可卿气得直想抄起鸡毛掸子,狠狠抽这蠢货一顿。
秦钟素来胆小怕事,被姐姐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顿时缩得像只鹌鹑。
在他记忆里,姐姐向来温声细语,柔情似水,可如今在岳府待了几年,竟变得如此山厉,骂得他心惊胆战。
他还当是从前那个能撒娇糊弄的姐姐呢。
“国子监都是这样的,别的荫生得了司正照应,也能过小考。我只当是寻常事,便没多想。”
秦钟支支吾吾地辩解着。
秦可卿冷眼睨他,叉腰怒斥:“这等歪门邪道,也算寻常?你趁早别念书了,读出来也是个 污吏!老爷向来刚正不阿,你想让他为你破例?”
“滚出去,别再来府里丢人现眼!”
秦钟兴冲冲而来,却被骂得灰头土脸,却不敢违逆姐姐的意思,垂头丧气地起身要走。
刚踏上门槛,秦可卿又厉声道:“往后在外头别打着府里的名号招摇,若叫我听见,看我怎么收拾你!”
秦钟脚下一绊,险些摔倒,慌慌张张点头,狼狈离去。
恰巧瑞珠宝珠迎面走来,见秦可卿气得胸口起伏,连忙上前关切道:“姐姐,他来做什么?莫非秦家又来讨银子了?”
秦可卿摇头,“爹爹再糊涂,也知轻重,哪敢得罪老爷?老爷如今在京中风头正盛,也就秦钟这没脑子的,厚着脸皮来求。”
“这种蠢材,爹爹不如给他寻个糊口的营生,还做什么中举的梦,简直痴心妄想。”
倪二适时进门,劝道:“可卿姑娘,虽不知他求什么事,但瞧那模样便知没好事。你在府里,与他们划清界限是对的,免得连累老爷。”
“日后他若再来,我让门房打发走便是。”
秦可卿点头,“有劳倪管家了。”
倪二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秦可卿才松了劲,瘫坐在长椅上。
府里没有林黛玉,大小事务皆由她打理,自然得拿出几分威严,方才骂起秦钟也毫不留情。
她谨小慎微地操持家务,不敢有半点私心,这孽障竟敢让她帮着舞弊,怎能不叫她恼火?
一袭素裙的秦可卿,在府里过着极简的日子,只为给下人立个榜样。
莫要因侯爷的声望而得意忘形,更不可因侯爷不在府中便奢靡放纵。
府邸若从下人开始腐坏,便是衰败之兆,正如她眼中日渐倾颓的贾府。
“走吧,先回去。”
瑞珠宝珠上前,搀扶起秦可卿。
两人目不转睛地瞧着秦可卿,眼波流转。
“两个傻丫头,瞧什么呢?”
瑞珠答道:“姑娘如今比从前刚强多了,不知怎的,叫人瞧着安心。我们原还担心,姑娘会像从前那般,被他占了便宜去。”
秦可卿笑道:“哪有的事,不过是往日懒得与他计较罢了。如今我在侯府,凡事自当先顾着老爷,再论其他。”
“你又叫错了。”
秦可卿纤指轻点瑞珠额头,不轻不重,瑞珠只抿嘴一笑。
她挽紧秦可卿的手臂,甜甜唤道:“好,可卿姐姐……”
……
乾清宫,御书房,
隆佑帝埋首政务,执笔批阅奏章。自岳山上疏后,隆佑帝愈发勤勉,只因寻得富国强兵之策,盼着有朝一日江山焕然,自己亦能青史留名,成一代明君。
然元庆帝遗留之弊繁杂,冗官冗兵,税制繁复,勋贵势大,文官党争愈烈。
眼下最急迫的,是国库空虚。
两场大战虽固江山,却耗空多年积蓄,而晋中、辽东、京畿等地民生未复,近年税收必减。
可变法图强,处处需银。
如岳山所言开源,开海贸可获白银,然先需战船、水师护商路,这便需大笔银钱。
朝廷如今,连这笔本钱都拿不出。
“陛下,左丞相安景钟、右丞相柴朴、枢密使东方治、户部尚书赵公瑾已至,候于偏殿。”
夏守忠伏身禀报。
隆佑帝搁下朱笔:“宣。”
“是。”
片刻后,四位重臣入内,赐座。
无朝会时,此类小朝会寻常,隆佑帝勤政不辍,众臣亦难得休憩。
人既齐,隆佑帝直入正题:“诸卿皆知朕欲行新法,然国库空虚,不敢轻动。连年天灾人祸,如何增朝廷进项,乃当务之急,总不能今年亏空,明年寅吃卯粮,后年无粮可吃?”
四人面色凝重,治家尚难,何况治国。
“赵卿,去年国库岁入几何?”
赵公瑾即刻答道:“岁入折银一千五百万两,岁出……三千七百万两。”
隆佑帝点头:“岁入仅一千五百万两,可知岳山在沧州抄没通倭豪商,得银多少?”
四人皆摇头。
隆佑帝道:“近百万两,不过一沧州耳。”
四人俱惊,深知此言之后,必有雷霆。
隆佑帝神色自若,随手端起夏守忠留在案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
沧州连年遭灾,竟能在 眼皮底下聚敛如此财富,诸位说说,这里头本该有多少是朕的银子?
两淮盐政税收受阻,私盐横行。闽浙海疆走私猖獗,你们再议议,又有多少是朕的银钱?
不是朕算不清这些钱流进了谁的口袋,只是念在许多臣子劳苦功高,朕不愿做得太绝。可总不能让朕难堪吧?难道要朕自掏内帑贴补?
隆佑帝的话似软针藏棉,扎得群臣如坐针毡。
皇帝确有整顿税政之意,按岳山所奏将白银尽数归公,账目分明。
然此事推行维艰,需得循序渐进。沧州之变,隆佑帝始终密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