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一直接济了茜雪家里不少,可算上老太太赏的,还有偶尔被林姑娘叫去,也会随手赏些钱,还有年节上的赏赐,加上自己的月钱,林林总总竟也有百金之数。
只不知道这些钱在外头又能用多少时候,晴雯坐着呆呆想了一时,日后该如何脱离贾府,到底也还没个主意。
忽听得外头李嬷嬷的声音在抱怨什么,想起来上回茜雪因着她被撵走的事,索性将钱又收了回去,掀了帘子出来看看。
李嬷嬷听闻桌上是给袭人留的酥酪,只念叨了几句原也没什么,被小丫头几句话拱起了火儿,一面赌气伸手将酥酪拿起来吃了个干净。
晴雯冷眼瞧着,也不去拦她,免得又招惹她生气,饶是如此,她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说了些浑话,这才走了。
“上回因着她老人家撵了茜雪,我还当她不知道呢。这会子又闹出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叫谁担了责,吃得亏。”
绮霰过来凑在晴雯身边悄声说道,努着嘴巴朝着李嬷嬷走的方向耸了耸鼻子,很有些不大乐意。
“听说你家还与她家有亲,背地里这样说她,小心叫你老子娘知道了捶你。”晴雯斜着眼睛瞥了她一眼,轻笑小声道。
绮霰哼道:“除了你和袭人这样外头来的,这府里的人谁家和谁家没个几分亲戚情面?我敬着她些,是我老子娘教得好,若是装作不知道,她又能拿我怎的?
她素来是个愿意倚老卖老的,每次回家遇见她,总拉着我将这屋子里头谁又做了什么事教坏了宝玉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可见除了她之外,咱们都是狐媚子罢,没的讨人嫌。”
晴雯心中微动,她前世只望着自己服侍好宝玉就罢,每日里打这个,骂那个,虽知道这些家生子里头大多联络有亲,也不放在眼里。
那一日自己被拖出去的时候,虽周遭看热闹的人里头也有面露不忍之色的,却没有上前劝解的。
一个定然是怕叫太太记住,回头又算账;另一个,怕就是不想得罪了这些人,当面吵吵也就算了,背地里咬上一口,也不知道疼在哪里。
就如前几日她算计李嬷嬷去老太太跟前儿告状,焉知前世她自己的下场又怎么不会是旁人告状的呢?
重活一世,她已经千万分的小心,与人交好,仍旧感觉步步维艰。
平日里避着王夫人也就罢了,还要想了法子与自己安排后路,却每每有了希望的苗头,又似烟花云散。
这表面繁华,内里却早已腐败的荣国府,就似黑夜中张开血盆大口吃人的怪兽,而她,却怎样也逃不开——
“到底是个老人家,虽心里没法子敬了她,倒也不必当着面给她没脸,只敷衍着罢了。”麝月听闻绮霰的话,不由笑说道。
绮霰撇嘴,抱怨道:“谁敢当着面给她没脸呢,她的几个女儿嫁得都好,儿子又跟着咱们二爷在外头行走。如今更是连孙子外孙都有了,过个几年,该入府的入府,该当差的当差。
就算比不得赖嬷嬷有脸面,能给孙子求了恩典放出去当官,只看在咱们府里各处都有她的亲戚,又跟个老封君差着什么呢?我可不敢得罪她。”
晴雯一旁安静听着,想起来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她的外孙女司棋在二姑娘迎春身边侍候,另一个外孙女坠儿则就在宝玉的房里做个使唤的小丫头。
过个几年,待坠儿大了,或是提了等近身服侍主子,或是配了小厮,益发的为她家开枝散叶,到时候说起来,满府里更全是亲戚了。
这样一想,不免又想起来若是像他们这样的人犯了事,怕也不似自己那样稀里糊涂被丢了出去,纵然主子要发落,或是有人求情,或是碍着这些老家奴的脸,也会留得三分体面。
晴雯兀自胡思乱想着,脑中灵光乍现,她这时方才想得明白,自己在这府里也不是一个人哩。
她原是赖嬷嬷买来送给贾母,贾母又将她给了宝玉,赖家又将她的表哥买进府里给了差事,娶了媳妇,不为着将她死死绑在自己的船上,又是为了哪般?
赖嬷嬷是贾母最为信赖的人,如今东西两府的大管事都还是赖家的人。
而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不仅主子开恩赏了出身,还考取了功名做了官,在两府中都声名赫赫。
自己打从开始就是贾母的人,是赖家一系的人。
所以,王夫人之所以针对她,就只是因为她是贾母的人啊!
可怜她竟此时才想得明白,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背了勾引宝玉的名头才落得那般下场。
两寸长染了蔻丹的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晴雯将牙关咬得死紧,嘴角微翘带出淡淡笑意,眼睛里头却蕴着些泪花儿。
恨自己太笨,竟从来不想想王夫人真个是因为个丫鬟长得好便记恨在心?
不过一个买来的丫鬟罢了,心情不好,打发卖了,谁又能责备她些什么?
只是她身后站着老太太,若是动了她,便是打了贾母的脸,而王夫人在贾母面前,一向也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越是如此,怕是这个佛口蛇心的贵妇人早就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许是从贾母将她给了宝玉的时候便开始恨上她了。
也怪道当日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自己最是清白不过的一个人,为何王夫人一句话就认定了自己就是狐媚子勾搭人的那一个。
不过就是为着打发了自己,落了贾母的脸面,出口恶气罢了。
贾母一向瞧她不上,觉得她不似个大户人家教导出来的姑娘,心眼儿比个针鼻儿大不了多少。
平日里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话也不会说,事也做不好,若不然怎么等琏二奶奶一进门,便把偌大的荣国府叫王夫人的侄媳妇当了家?
王夫人表面和顺,暗地里难道就没有半分怨怼?
她不敢当面忤逆贾母,可拿自己开刀,恶心一下贾母,自己也出一口气,倒还是极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