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低头一看,果见自己袖口上不知哪里蹭的好大一块污渍,不由惊叫一声,“哎呀,这是哪里来的?”
说着,急急忙忙便进去打开了箱子拿衣裳出来换,一边又扬声同晴雯说道:“我总觉得这几日有些不对,仔细想来,竟是有些日子不曾见了绣橘,二姑娘这几回在老太太跟前儿凑趣儿,竟都带的司棋呢。”
晴雯停了手,若有所思。
她与绣橘说不上好,但绣橘是个心里存不住话的性子,最爱寻她聊些闲天儿,打发着等二姑娘的时间;
司棋最是有主意,风风火火的,每每守在二姑娘身边,生怕二姑娘被人欺负了去,却同她不大和得来,晴雯觉得她与自己犯冲,素日少来往。
“可是二姑娘那里有什么事?”晴雯歪了头问道。
“只听说近日二姑娘那位嬷嬷又闹出些故事来,旁的倒没什么,也许是因着她不想跟着出来,守屋子了?”麝月蹙着眉头猜测。
晴雯若有所思,“二姑娘身边儿那位老奶奶也真是不得了,二姑娘纵然再不受宠,也是大老爷身前正经的姑娘主子,偏她拿着鸡毛当令箭,浑不管不顾的挫磨人。”
“哎哟,你可少说两句。”麝月瞥了她一眼,又去打了帘子向外看了一回,复回来道,“你这话要是叫人听见,那才是不得了。”
她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喝了,又倒水把杯子洗了,重斟了一杯给晴雯,晴雯伸手接过,麝月方才开口道:
“这些嬷嬷虽可恶,可要是主子身边儿有什么事,说不定还是要指着她们呢。你瞧着咱们二爷身边儿的李奶奶,正经每个人都烦她呢,可先前每回去姨太太那里,还不都是她跟着约束着二爷?
如今她才一出去,二爷就在姨太太院儿里喝得一身酒气才回来。若没事也就罢了,一旦有什么事,还不是咱们这些服侍的人得了罪过?”
晴雯抬眼瞥着她,唇角微勾,笑道:“我知道你素日是个心里有成见的。只可惜咱们这样的身份,劝上几句他又不听,有什么法子?”
“是以才说有些事情,还是要这些老嬷嬷管着,平日里只看着她们再讨厌,正经有事还得指着她们的。”麝月将晴雯喝过了的杯子拿去用水洗了,才又放回去。
才开口又要说什么,却见袭人打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着探春身边儿的翠墨。
“在外头就听你们说得热闹,怎么这会子倒不说了?”翠墨同她们亦是熟得很,开口笑问。
“正是听见你们来了,才不说了呢。我们在屋里说得可都是好话儿,哪能叫人平白听了去?若是想听,先拿银子来。”
晴雯笑着说道,一张白瓷般的素手摊在翠墨面前,被她一巴掌打了下去。
“说的什么好话儿,难道我是喜欢听的?”她啐了一口,又过来瞧着晴雯手上的活计,不由叹道,“怪道三姑娘总是夸你,果然比我们不知好了多少。
姐姐何时得了空儿,不妨教教我,也叫我在三姑娘面前卖个好儿呢。”
“既你认真想学,且厚厚备了拜师礼,再与我跪下磕三个响头,我才认你这个徒弟呢。”晴雯道。
翠墨笑着作势去撕她的嘴,“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我只看你这‘师父’当不当得——”
两人笑闹成一团,晴雯急得连连叫麝月,“快些把她拉开,小心一会儿针扎了眼——”
麝月兀自在一旁笑弯了腰,“针扎了眼才好呢,看你们以后还闹不闹了。”
袭人拿了东西从里头出来,看见她们二人这般模样,不由悠悠叹了一口气,才要开口说话。
忽然小丫头坠儿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向着晴雯叫道:“晴雯姐姐,你表哥没了,林大娘叫我喊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呢!”
“哎呀!”袭人方才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眼儿,惊叫出声,一扭头看见晴雯似被吓呆了,愣愣地坐在那里,手上的针线掉落下来,也不曾察觉。
“快莫要发呆了,现下去,说不得还能再见上最后一面。”袭人上前去把晴雯腿上的针线筐子拿开,推着她道。
晴雯恍惚回神,猛地站起身来,却眼前一黑,身形一晃,便又要倒,幸而麝月伸手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
虽一直盼着他死,可这一天真的来了,晴雯又红了眼眶,鼻子微微有些酸意。
“快些回家去看看吧,好歹就这么一个亲人——”袭人说着话,竟也红了眼圈儿。
晴雯此时耳朵里头已经听不见什么声音,只跌跌撞撞被坠儿牵着手往角门那边去。
出了角门子,走过长长的窄巷,似有人语声在耳边呢喃,晴雯茫然四顾,只见一个身着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在一旁同她说着什么。
只是,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甩开了那人握着自己的手,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向着吴贵住处的方向前行。
若没有她的暗示,吴贵又怎么这么快就死了?怕是灯姑娘还要指着他活得长长久久打从自己手里抠银子呢。
吴贵的死相十分凄惨。
他散乱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脸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无神地瞪视着前方,干裂的嘴唇夹杂着皮下的血丝微微张开,一只胳膊压在身上,另一只则顺着他看去的方向无力地伸展着——
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晴雯便震惊着向后退去,不防后头有人,一双温实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姑娘小心。”醇厚的男声响起,晴雯下意识回头,只见贾荇正站在她的身后,两眼隐含悲悯看着她。
就是这种眼神刺得她心中一痛,再转过头来,眼泪已经迷蒙了双眼,两条腿却无论如何也不曾迈向屋内。
“当初你入府得了老太太欢心,求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表哥买进来,免他饥饿之苦。只是他却不似你这般伶俐勤恳,娶了媳妇应了差,反倒沾惹上吃酒赌钱的恶习,实在叫人不胜唏嘘——”
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摇头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