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敲打着锈蚀的金属和皲裂的混凝土，奏响单调而压抑的乐章。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废弃工业区的泥泞中，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混杂着血污和诡异蓝紫色能量残迹的脚印，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他感觉不到冷，只有体内永无休止的冲突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麻木。左眼的幽蓝视野和右眼的暗紫阴影将世界切割成不协调的两半，雨水在他的感知中时而如同冰针，时而如同粘稠的油污。皮肤下的纹路灼热与冰冷交替，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皮层下挣扎、撕咬。
观测站的崩塌似乎暂时阻隔了追兵，但他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冰冷的锁定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意识在痛苦和混乱中浮沉。母亲碎裂的镜子，父亲疯狂的实验，阿鬼平静的眼神，老查理绝望的嘶吼……这些记忆的碎片与“火种”的嘶鸣、“种子”沉寂的低语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破。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可以暂时喘息，让他理清这团乱麻，或者至少，让他能像个真正的伤者一样倒下，而不是在奔跑中解体的地方。
他的目光（那双怪异的瞳孔）扫过雨幕中的废墟。大部分建筑都坍塌得厉害，或者散发着不稳定的能量辐射。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远处一个相对完好的、像是旧时代大型仓库的建筑上。它的轮廓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庞大、沉默，入口处巨大的卷帘门半开着，如同巨兽微张的嘴。
那里……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被某种力量刻意维持的“平静”。
体内冲突的能量似乎也对那个方向产生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于追捕锁定的“反应”。不是渴望，也不是排斥，更像是一种……识别？
没有更好的选择。他调整方向，朝着那座仓库蹒跚而行。
越靠近仓库，那种“平静”的感觉就越发明显。雨水似乎都在避开那片区域，仓库周围形成了一圈相对干燥的地带。空气中也少了工业区常有的刺鼻气味，反而多了一丝……尘埃被抚平的陈旧感。
他在仓库入口前停下。半开的卷帘门后是深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某种“规则”，正在运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味，迈步走了进去。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但不是观测站那种冰冷死寂的黑暗。这里的黑暗……带着温度，带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像是无数台老旧的服务器在低语，又像是无数个被遗忘的频道在同时播放着杂讯。
他的异色瞳孔在黑暗中自动调节，勉强能看清内部的轮廓。仓库内部空间极大，挑高惊人，但大部分区域都被厚重的阴影笼罩。只有最深处，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稳定的白光在闪烁，像是指引，又像是陷阱。
他小心地向前移动，脚下是积了厚厚灰尘的地面，却没有留下脚印，仿佛灰尘在他踏上的瞬间就被某种力量抚平。空气中有纸张发霉和电子元件老化的味道。
突然，他左侧的一片阴影蠕动了一下。
陈默瞬间绷紧身体，蓝紫色的能量不受控制地在体表一闪而逝，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
阴影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式工装服的老者，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皱纹，戴着一副厚厚的、镜片如同啤酒瓶底般的眼镜。他手里提着一盏古老的、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煤油灯，灯光只能照亮他周围很小一圈范围。
老者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浑浊而平静，仿佛对陈默怪异的形象和周身散发的危险能量波动视若无睹。
“新来的？”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回音，“外面雨大，进来避避也好。”
陈默没有放松警惕，嘶哑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者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地方？没有名字。硬要说的话……算是个‘信息沉淀池’吧。或者叫‘记忆坟场’也行。”
他提着灯，转身向仓库深处走去，示意陈默跟上。
“跟我来吧，外面来的。你身上的‘信号’太杂太乱，呆久了，会干扰到这里的‘安静’。”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他体内的能量冲突似乎真的在这片诡异的“安静”中缓和了一丝丝，尽管那背景噪音依旧存在。
老者带着他穿过一片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陈默看到阴影中堆积着难以计数的东西——成捆的、早已发黄脆化的纸质文件；堆积如山的、各种型号的废旧磁带和磁盘；锈蚀的服务器机柜，指示灯早已熄灭；甚至还有一些造型古朴、根本无法辨认用途的机械装置。
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仿佛永恒不变的灰尘，散发着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这些都是……‘垃圾’。”老者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产生轻微的回音，“被丢弃的数据，被遗忘的记忆，失效的协议，过时的科技……所有失去了‘现在’意义的东西，最终都会沉淀到这里。”
他停下脚步，用灯照了照旁边一堆半人高的废旧显示器堆。“你看，连它们曾经显示过的画面，都成了这里的尘埃。”
陈默看着那堆废墟，心中一动。信息沉淀？记忆坟场？
“这里……能查到东西吗？”他声音干涩地问，“过去的……信息？”
老者回过头，厚厚的镜片反射着灯光，看不清他的眼神：“那要看你想查什么，以及……你付得起什么代价。”
他指了指仓库深处那点稳定的白光：“那里是‘索引台’。你自己去看吧。记住，别碰任何你不该碰的东西，也别试图带走任何‘沉淀物’。它们属于这里，离开了，只会带来麻烦。”
说完，老者不再理会陈默，提着煤油灯，佝偻着身影，缓缓走入另一片阴影中，消失不见。
陈默站在原地，感受着周围那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和诡异的平静，又看了看深处那点白光。
索引台……
母亲提到的“核心日志”他没能完全解读，观测站的记忆碎片也混乱不堪。或许……这里能找到一些被主流历史遗忘的、关于“观澜计划”、“源点”、甚至父亲和母亲早期研究的线索？
他迈开脚步，向着那点白光走去。
越靠近，那背景噪音就越发清晰，仿佛无数人在他耳边低语、争吵、哭泣、欢笑……但仔细去听，又什么都听不清。
白光来自一个看似普通的老式图书馆查询终端。屏幕是单调的绿色字符界面，键盘磨损严重。终端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布满按钮和旋钮的、如同上世纪产物的金属柜子，柜子后面延伸出无数粗细细细、材质各异的线缆，如同神经脉络般，没入后方无尽的黑暗和堆积如山的“沉淀物”中。
陈默在终端前坐下。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行简单的提示符和一个不断闪烁的光标。
【请输入查询项：】
他沉吟片刻，回想母亲在镜中留下的信息碎片，回想父亲日记里的只言片语，回想“火种”与“种子”的本质……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键盘上，缓慢而坚定地，敲下了第一个词：
【观测者遗产】
屏幕上的绿色字符猛地跳动、刷新！无数信息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又瞬间定格，显示出几条看似相关的条目，但大多都标注着【数据严重缺失】或【访问权限不足】。
他皱了皱眉，尝试输入更具体的：
【陈景明 - 早期实验】
屏幕再次刷新，这次出现的信息更少，只有几条模糊的日志摘要，提到了“非稳定能量接口”和“意识锚定理论”，但关键部分都被涂抹或加密。
【林晚秋 - 意识碎片】
这一次，屏幕反应异常剧烈！绿色字符疯狂闪烁，甚至出现了短暂的乱码！最终显示出的，并非林晚秋的信息，而是一条警告：
【警告：检测到高关联性活性信号源。相关数据已被‘渡鸦’网络标记并转移。查询终止。】
渡鸦！母亲意识碎片形成的那个神秘信息网络！它竟然也在这里留下了痕迹？甚至能干预这里的查询？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沉默片刻，输入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最不确定的查询项：
【源点之心 - 碎片反应】
屏幕骤然暗了下去。
连那稳定的白光都仿佛摇曳了一下。
几秒钟后，屏幕重新亮起，显示的却不再是绿色字符，而是一片不断扭曲、闪烁的雪花噪点！
在那噪点之中，断断续续地、扭曲地，浮现出几个残缺不全的、仿佛用鲜血书写的暗红色文字：
“…小心…回声…”
“…它们…在…镜子里…”
“…钥匙…不是…一把…”
文字闪烁了几下，随即被更强烈的雪花噪点吞噬。屏幕彻底黑了下去，连终端本身散发出的微弱运行声都消失了。
陈默坐在黑暗中，只有他体内蓝紫色的能量在微微发光，映亮了他凝重而苍白的脸。
回声？镜子？钥匙不止一把？
这里……这个所谓的“信息沉淀池”，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
而远处，那片老者消失的阴影中，似乎有更多的、提着昏黄煤油灯的佝偻身影，正在无声地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