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那孩子,像她……”裴悫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些,落在虚空某处,“那股子倔劲儿,一模一样。”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理解裴旭的执念,理解那份刻骨的仇恨。
但随即,他的语气又带上了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埋怨:
“只是太倔了……跟他娘一样,认准了就不回头。北境苦寒之地,打仗……哪那么容易?”
“朕、朕难道不想打吗?朕是皇帝,要考虑全局,要考虑国力,要考虑将士们的性命,他……他不懂,他娘、当年也不懂……”
他似乎忘了容舒就在眼前,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为自己当年的决策和如今的犹豫寻找开脱。
他将良妃和裴旭的执着,归结为“倔强”和“不懂大局”,却不愿深想,自己是否也曾有过犹豫和退缩。
容舒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容子瑜为何身体孱弱,为何英年早逝;明白了良妃那深入骨髓的仇恨从何而来;更明白了裴旭那近乎偏执的北伐志向背后,承载着怎样沉重的血泪。
她看着皇帝那苍老而疲惫的脸,看着他沉浸在回忆中时而感伤、时而无奈、时而自我辩解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心疼,有对良妃遭遇的同情,有对裴旭的理解,也有对这位垂暮帝王的……怜悯。
她默默地重新拿起笔,在空白的纸笺上,将皇帝断断续续的回忆,用清秀的字迹,简要而清晰地记录下来。
这不仅是工作,更是在记录一段被尘封的、关乎容家、关乎皇室、关乎北境的血色往事。
殿内,只有皇帝微弱的呼吸声、容舒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那盏长明灯,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回忆与现实,将过去与现在,在这病榻之前,悄然连接。
……
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间愈发短暂。
每当那双浑浊的眼睛睁开,映入眼帘的,几乎总是太子裴晟那张写满忧虑与疲惫的脸。
裴晟一身素色常服,发髻微乱,眼底带着浓重的乌青,显然是彻夜未眠。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温热的药碗,用银匙舀起一勺,先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才轻轻送到皇帝嘴边,声音沙哑而轻柔:“父皇,该喝药了。”
裴悫费力地张开嘴,勉强咽下苦涩的药汁。
他看着儿子憔悴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与忧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这个儿子……太仁孝了。仁孝本是美德,可身为储君,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岂能终日困于病榻,不问世事?
“咳咳……”裴悫一阵咳嗽,呛出少许药汁,裴晟连忙放下药碗,为他轻拍后背,又用手帕将他唇角的汁液擦干净。
待咳嗽稍歇,裴悫喘息着,目光锐利地看向裴晟,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晟儿,你身为储君,当以国事为重。朝堂之上……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决断,岂可终日困于这病榻之前?没、没出息!!”
他的话语带着斥责,但眼神深处,却分明是欣慰与心疼交织。
他何尝不想儿子多陪陪自己?但他更怕自己一旦撒手人寰,留下一个毫无根基、不谙朝政的太子,如何能镇住,这内忧外患的朝堂?
裴晟闻言,眼中瞬间涌上水光,他强忍着,声音哽咽:“父皇,儿臣……儿臣只想父皇能好起来,国事有内阁大臣们,儿臣……”
“糊涂!”裴悫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急怒,“内阁大臣?他们……他们是谁的人?你、你心里要有数!”
“朕……朕还没死呢,你就、你就想当甩手掌柜了?!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裴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知错了!”
看着儿子惶恐的模样,裴悫心中一软,疲惫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下去歇息,让容舒留下,陪朕说说话……”
“父皇……”裴晟还想说什么。
“下去!”裴悫闭上眼睛,语气虚弱却不容置疑。
裴晟无奈,只得深深叩首,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退出了殿外。
殿内恢复了寂静。
容舒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裴悫闭目养神片刻,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容舒沉静的脸上,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容舒啊……”
“臣在。”容舒微微躬身。
“这几日,外面很热闹吧?”裴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意。
容舒心中一凛,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
她斟酌着措辞,声音平稳谨慎:“回陛下,朝中大臣皆忧心陛下龙体,各司其职。只是……”
“只是近日,确有些许流言蜚语,不足为信。”
“流言蜚语?”裴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哼……怕不只是流言吧?老三府上,沈贵妃宫里,还有皇后那边……怕是,都坐不住了吧?”
他浑浊的目光却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些暗流涌动。
容舒垂首不语,没有接话。
她知道,皇帝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谢慎行……那个小子跳得挺欢?”裴悫又淡淡地问了一句。
容舒依旧谨慎:“谢少卿才思敏捷,言论……较为活跃。”
“活跃?哼!”裴悫冷笑一声,“搅屎棍一根,唯恐天下不乱!”
容舒垂下眼,全当没听到皇帝陛下如此粗鄙之语。
裴旭粗喘着,不再多言,沉默片刻,才对袁保吩咐道:“传胡不为、常玉梁觐见。”
“是,陛下!”袁保躬身领命,快步退下。
不多时,胡不为和常玉梁在袁保的引领下,躬身步入殿内。
两人皆神色凝重,带着深深的忧虑。
“臣胡不为(常玉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两人跪地行礼。
“起来吧……”裴悫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威严,猛虎年暮,仍由不得世人轻视。
裴悫咳了两声,继续道:“朕时日无多,有些话,要交代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