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处,一处隐蔽的山岗上。
容与、温若鸿、韩勇等人勒马驻足,回望莒县方向。
只见那片曾经承载着希望与抗争的土地,此刻已化作一片冲天的火海。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染红了半边夜空,即便相隔甚远,仿佛也能听到那隐约传来的爆炸声和金兵惊恐的惨叫。
温若鸿死死攥着马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李伯、王猛还有其他兄弟们的身影,仿佛在火光中浮现。
赵铁柱、孙二娘等人早已泣不成声,狗娃和石头两个少年,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韩勇和三百精骑,也默默摘下头盔,肃然而立。
火光映照着他们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眼中充满了敬意和熊熊燃烧的怒火。
容与静静地伫立在夜风中,火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她没有流泪,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激荡。
那冲天的火光,是毁灭,是牺牲,是用生命点燃的烽火。
良久,容与才长叹一声,嗓音低沉而沙哑:“温兄……”
温若鸿缓缓转过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而悲伤。
“此地不宜久留。”
容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另外,我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温若鸿一怔。
“是。”容与点头,“景王殿下只给了我三天时间。三日后,我必须返回拒马关复命。”
她看着温若鸿和他身后幸存的百余名义军,沉声道:“温兄,你有何打算?是随我一同返回拒马关?还是……”
温若鸿沉默了片刻,眼中悲伤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决绝取代。
他缓缓摇头:“容大人,温某不能走。”
“为何?”容与问道。
“其一,”温若鸿声音低沉,“拒马关如今被穆图扎主力围困,自身难保。我们这百余人贸然前去,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成为负担。”
“况且……城中粮草紧张,多百余人便是多百张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其二,我们这些人,来自敌后,身份复杂。”
“虽然,我信得过兄弟们的忠诚,但人心难测……”
“若贸然入关,万一……万一有金贼细作混入其中,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给拒马关、给殿下和大人添麻烦。”
他目光扫过身后那些同样面带悲戚、却眼神坚定的兄弟:“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莒县虽毁,但北境还有千千万万心向故国的遗民,还有其他仍在坚持的抗金义军!”
“我不能走,我要带着剩下的兄弟去找刘大成,汇合一处,继续在北境袭扰金贼,让他们不得安宁,让他们寝食难安,这才是对莒县死难兄弟最好的告慰!”
容与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心中了然。
她理解温若鸿的选择。
留下意味着更凶险的道路,但也意味着,在北境埋下了一颗不灭的火种。
“温大人,我们跟你走!”赵铁柱第一个站出来,声音嘶哑却坚定。
“对,跟温大人走!杀金狗报仇!”孙二娘抹去眼泪,眼中恨意滔天。
“报仇!报仇!”狗娃、石头等少年也红着眼睛喊道。
大部分义军都选择了留下,他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故乡已毁,唯有血债血偿。
然而,也有少数人,眼神中流露出犹豫和一丝对安稳的渴望。
他们大多是些有家室牵挂,或者伤势较重,难以承受长途跋涉和游击之苦的人。
这时,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清癯、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男子走上前来。
他原是莒县私塾先生,颇有功名,因不堪金人欺压加入义军。
他对着温若鸿深深一揖,诚恳道:“温大人,周某斗胆进言。”
“北境游击,凶险万分,您乃义军主心骨,当留有用之身,以图大业!不如……”
他顿了顿,对着温若鸿的眼神,还是坚定地继续道:“不如随容大人返回拒马关!以您的才智和声望,必能在军中有所作为,他日再率王师,光复河山,岂不更为稳妥?”
温若鸿还未开口,旁边一个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放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二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上血污未干,此刻更添几分煞气。
她指着周秀才,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
“你这是什么话?贪生怕死就直说,扯什么大局?李伯、王猛大哥他们……就白死了吗?!你……你这是要动摇军心?懦夫!”
周秀才被孙二娘当众指着鼻子骂“懦夫”,顿时面红耳赤,他身体微微颤抖,猛地挺直腰板,声音也拔高了,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和激动:
“孙姑娘,你不要血口喷人!”
“周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怕死,当初就不会跟着温大人举义,就不会留在莒县死战!”
他指着身后那冲天的火光:“你看看,你看看莒县!李伯他们他们是为了什么死的?是为了给我们争一条活路!是为了让温大人能带着我们继续活下去,继续杀金狗!不是……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啊!”
他转向温若鸿,眼中充满了恳切和焦虑:“温大人,游击北境,九死一生!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您若有个闪失咱们这点人就全完了!”
“咱们去拒马关,有容大人照应,有朝廷大军,您才能发挥才智,才能积蓄力量,才能真正为莒县,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啊!”
“周某句句肺腑,绝非贪生怕死,绝非……绝非要动摇军心啊!”他声音哽咽,眼圈发红,显然激动到了极点。
“你……!”孙二娘还想反驳,却被温若鸿抬手制止。
“够了!”温若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目光如电,扫过孙二娘和周秀才,最终落在周秀才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不得无礼,”他沉声道,“周先生是为大局着想,是为我们长远计,他的心意我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清晰:“周先生说得对。游击北境,凶险万分,十不存一。留下,是赴死之路。”
他看向周秀才,眼神复杂:“不过,莒县的血不能白流,必须有人留下,必须有人告诉那些还在受苦的同胞,反抗没有停止,大昭还有人在战斗!——这个人,必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