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拿起其中一匹锦缎,指尖拂过那繁复华丽、金丝银线交织的缠枝牡丹纹样。
蜀锦名贵,向来是贡品中的上品,但这批锦缎……
容舒眼前这匹锦缎的纹样,虽也是牡丹,但构图繁复得近乎妖异,金线用量远超常规贡品规制,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异域风情,与宫中存档的蜀锦标准图样有明显差异。
不仅如此,蜀锦的入手触感也略有不同。
贡品蜀锦向来以“软缎”着称,柔滑细腻。
而此锦缎,虽也柔软,但经纬更为紧密,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挺感,更像是外邦某种特殊工艺织就的“金锦”。
即便忽略这些异常,这账册上记载的数量,也远超了贵妃应有的份例,且标注为“特赐”,但并无皇帝或皇后的明确旨意记录。
更关键的是,这批蜀锦的入库记录。
容舒翻看内府监的拨付文书,发现这批蜀锦并非通过内府监正常的贡品接收渠道入库,而是由周进的心腹干儿子、现任内府监采买司掌事太监刘德海,以“外省孝敬”的名义,直接送入玉芙宫库房的。
完全绕过了内府监的登记、查验、入库流程。
容舒的心猛地一沉。
这太不寻常了。
蜀锦乃贡品,其织造、纹样、数量皆有严格规制,绝不可能如此随意超标,更不可能绕过内府监,由太监私相传递。
她立刻联想到前些日子在沈贵妃宴会上,柔嘉公主裴明月无意中提及王昭仪收到异常华丽的蜀锦一事。
当时她便留了心,如今看来……蜀锦的出处,竟是沈贵妃本人?
容舒不动声色,命春苑将这批蜀锦单独存放,并详细记录下其纹样特征、质地手感、数量及异常入库流程。
她心中疑窦丛生:这批蜀锦,绝非正常贡品,其来源……极可能是走私。
而且,是周进利用职权,勾结宫外,绕过朝廷监管,将走私的“黑货”直接送入宫中,孝敬给沈贵妃!
这已不仅仅是违反宫规的问题,这是走私国禁,更是周进与沈贵妃内外勾结、贪赃枉法的铁证!
此事事关重大,容舒深知,此事牵扯到沈贵妃和周进,已非她一个尚仪局司正所能处置。
她必须上报。
但上报给谁?皇后?
皇后与沈贵妃势同水火,必然乐见其成,但皇后势力未必能撼动沈贵妃和周进的联盟。
她整理好详细的记录和疑点分析,亲自誊写了一份密奏。
然后,她找到了一个皇帝精神尚可、袁保侍立在侧的时机,请求觐见。
“陛下,”容舒跪在龙榻前,双手呈上密奏,声音清越而沉稳,“臣奉旨协理宫务,清点各宫份例。近日发现,玉芙宫名下新入库一批‘贡品蜀锦’,其纹样、质地、数量皆与内府存档之贡品规制严重不符。”
“且此批蜀锦,未经内府监正常接收查验流程,系由内府监采买司掌事太监刘德海,以‘外省孝敬’之名,直送玉芙宫库房。”
“臣……疑此批蜀锦来源不明,恐非正途,特此禀报,恳请陛下圣裁!”
昭乾帝裴悫靠在软枕上,接过袁保转呈的密奏,展开细看。
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袁保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已掀起波澜。
容舒此举……胆大包天!直指沈贵妃和周进,这丫头……真是不知深浅!
皇帝看完密奏,沉默片刻。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容舒沉静而坚定的面容上,眼神深邃难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嗯……朕知道了。此事,朕会着人查问。”
“容司正……恪尽职守,心细如发,很好。下去领赏吧。”
没有震怒,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朕知道了”和“会着人查问”……
容舒心头一凛。
以皇帝多疑的性格,听到如此严重的违规和可能的走私,岂会如此无动于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容舒全身。
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惊和失望,面上依旧恭敬:“是。臣告退。”她起身,躬身退出寝殿。
走出殿门,被外面清冷的空气一激,容舒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皇帝的态度,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以为能借此打击周进气焰的希望之火。
难道,什么公正、法度、善恶,都敌不过一人之喜恶?
回到尚仪局值房,容舒坐在案后,久久不语。
春苑担忧地看着她:“司正大人……陛下他……”
容舒抬手止住她的话,眼神沉静如渊,唯有一丝冰冷的锐芒在眼底深处闪烁。
失望?有。
愤怒?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浇醒后的、更加清醒的决绝。
皇帝压下了此事,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她手中,还握着那批异常蜀锦的详细记录,还有那匹被她悄悄剪下、藏匿起来的、带有独特纹样的锦缎碎片。只要保留好这些证据……
“春苑,”容舒声音低沉而坚定,“今日之事,当作没发生过。”
“那批蜀锦……按正常份例登记造册,入库封存。记住,今日清点的所有记录,誊抄一份,用密匣封好。”
“是!奴婢明白!”春苑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容舒将春苑打发下去,而后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在纸上飞快写下几行字,写罢,她将纸条小心折好,连同那块剪下的锦缎碎片,一同放入一个特制的扁形小铜盒中。
然后,她起身,亲自走到库房深处,在一排厚重的楠木柜后,极其隐蔽地打开一处暗格,将铜盒放了进去,重新锁好。
做完这一切,容舒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皇帝的态度让她心寒,但也让她更加看清了这深宫之中,权力与利益的肮脏交易是何等根深蒂固。
周进、沈贵妃……他们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盘根错节。
裴悫虽将容舒的密奏压下,并未公开追究蜀锦之事,但心中对沈贵妃的逾制和贪欲,以及周进、李忠的胆大妄为,终究是埋下了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