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例行公事般的奏报接近尾声,昭乾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殿内压抑的沉寂:
“云南提督学政容行简,卸职回京听勘。容行简何在?”
“罪臣容行简,叩见陛下。”容与上前一步,在丹陛之下撩袍跪倒,声音清越平静,不卑不亢。
“嗯。”昭乾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容行简,御史台、六科廊联名弹劾你擅启边衅、激变土司;侵吞学田、苛敛民财;结党营私、培植私器。条条罪状,罄竹难书!你……可有话说?”
话音未落,早已按捺不住的兵科给事中周子益立刻出列,手持笏板,声音尖利,如同出鞘的利刃:
“陛下!容行简罪证确凿!其在云南,身为学政,不思教化本业,竟越俎代庖,擅自调动卫所官兵,悍然剿灭依附黑山土司之猛虎寨!此举形同挑衅!若非处置得当,几酿成土司大规模叛乱!此乃擅启边衅,动摇国本之大罪!其罪一也!”
紧接着,户部郎中王林也出列,声音带着痛心疾首:
“陛下!容行简借推行教化之名,大肆清丈学田,追缴租赋,名为充实劝学基金,实则中饱私囊!更巧立名目,向地方富户、商贾强行摊派募捐!其行径与横征暴敛何异?!此乃侵吞学田,苛敛民财!其罪二也!云南布政使司早有详文呈报其劣迹!”
最后,都察院御史张牧迈步而出,目光如电,直刺容与:
“陛下!容行简在云南,大肆提拔寒门士子,刻意笼络亲汉土司子弟!如那腾越寒门陈知信,滇西土司之子穆泽轩,皆为其心腹!”
“其名为兴学,实为结党!打造其私人班底,意图遥控云南,其心可诛!此乃结党营私,培植私器!其罪三也!”
“此等巨恶,若不严惩,何以正朝纲?!何以安天下?!”
三人轮番上阵,言辞激烈,掷地有声,仿佛要将容与钉死在耻辱柱上。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
容与跪在丹陛之下,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指控,面色依旧沉静如水。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清亮,直视那高踞御座的身影,声音清晰而平稳:
“陛下,臣有本奏。”
“准。”
“谢陛下。”容与微微躬身,随即挺直脊背,声音朗朗,响彻大殿:
“关于擅启边衅之罪——猛虎寨盘踞黑山多年,凶顽成性!屠戮村寨,焚毁官塾,劫掠集镇,袭击清水镇,杀伤无辜百姓数十人,其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形同造反!”
“臣身为提督学政,教化之基在于安定!匪患不除,学子何以安心向学?百姓何以安居乐业?臣得按察使司朱大人鼎力支持,调兵剿匪,乃为保一方安宁,护朝廷法度!何来擅启边衅?此乃臣职责所在!臣,无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周子益,继续道:
“关于侵吞学田、苛敛民财——劝学基金,账目清晰,收支有据!每一笔款项,皆有州县学官、乡绅代表共同监督签押。基金所募之银,尽数用于修缮义塾、资助贫寒学子、购置书册笔墨!云南按察使司可查,布政使司亦有备案!”
“至于清丈学田,追缴租赋,乃为厘清积弊,杜绝胥吏中饱私囊。所追缴款项,亦尽数归入基金,用于兴学!何来侵吞?何来苛敛?此乃臣分内之事!臣,无错!”
她的目光转向王林,王林被她看得心头一虚,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最后,容与的目光落在御史张牧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关于结党营私、培植私器——陈知信,腾越寒门,县试、府试、院试连中三元!其才学品性,经云南提学道、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层层考核,有目共睹!”
“穆泽轩,滇西土司之子,弃蒙昧而向教化,考取秀才功名,协助其父治理领地,推广汉学,促进土汉交融!”
“此二人,乃我云南教化新政结出之硕果,是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明证!臣身为学政,为国选才,荐拔贤良,何错之有?!”
“若此等为国育才、促进边疆安定之举亦被视为结党营私,则天下学官,岂非人人自危?教化大业,何以推行?”
“臣……无错!”最后三字,掷地有声。
“强词夺理!”周子益厉声打断,“剿匪乃按察司、卫所之责!你越权行事,还敢狡辩!”
“账目可造假!监督可串通!你巧舌如簧,也难掩贪墨之实!”王林紧随其后。
“陈知远、穆泽轩皆你一手提拔!焉知不是你私相授受,培植党羽?!”张牧咄咄逼人。
“陛下!”一直沉默的户部清吏司员外郎——叶润章再也按捺不住,出列躬身。
“臣有本奏!容学政在云南,兴学助教,功在千秋!剿灭猛虎寨,更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其所行所为,光明磊落,有目共睹!所谓弹劾,实乃捕风捉影,构陷忠良!望陛下明察!”
“叶学士此言差矣。”谢廉,一身四品的绯袍,更衬得他气度雍容,面如冠玉。
容与离开的这两年,谢廉因功迁左佥都御史,如今自然也侍立殿中。
他冷眼旁观许久,此刻缓缓出列,却并未直接反驳叶润章,而是对着御座拱手:“陛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容与侧首看向谢廉,谢廉微微一顿,竟露出些许笑意来。
他一字一顿,继续道:“然,容学政所行,确有过激之处。”
“譬如剿匪,虽情有可原,然未得中枢明令,擅自调兵,此例一开,恐边将效仿,后患无穷。此为其一过。劝学基金,虽账目清晰,然向商贾募捐,易启攀附勒索之端,有损官箴。此为其二过。至于用人……虽才学可嘉,然过于倚重,不加避嫌,亦授人以柄。此为其三过。”
“虽未如三位大人所言,其心可诛,然……有过当罚,方能彰显朝廷法度之威严。”
“谢大人此言,实乃诛心之论!”叶润章怒视谢廉。
谢廉奏完之后,便微微垂眸,并未理会叶润章的“叫嚣”。
“叶学士!你与容行简私交甚笃,焉知不是为其开脱?!”张牧立刻反唇相讥。
“你……!”
一时间,金殿之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支持者与弹劾者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肃穆庄严的太和殿,竟如同市井菜场般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