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容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换下官服,着一身素色道袍,带着容易,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穿街过巷,来到了位于皇城西南隅的一处清幽院落前。
此处远离勋贵云集的繁华之地,院墙低矮,门庭简朴,门楣上只悬着一块半旧的木匾,上书两个朴拙有力的楷字——“胡府”。
这便是监察院左都御史、内阁阁臣胡不为的府邸。
胡不为,出身寒微,以农家子之身苦读入仕,为官数十载,以清正刚直、不畏权贵闻名朝野。
他位居都察院之首,执掌天下言路风宪,是朝中清流领袖,亦是令无数贪官污吏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罗”。
然而,这位位高权重的阁老,生活却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
容易上前叩响门环。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的老仆探出头来,眼神带着警惕:“找谁?”
“烦请通禀胡阁老,翰林侍讲学士容行简,冒昧前来拜会。”容与拱手,声音清朗。
老仆浑浊的眼睛打量了容与片刻,又看了看她身后同样朴素的容易,这才道:“稍候。”
门又轻轻合上。
不多时,门再次打开。
老仆侧身让开:“容大人请进。老爷在书房。”
容与步入小院。
院子不大,青砖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却空荡荡的,不见任何花木盆景,唯墙角种着几畦绿油油的青菜,在暮色中显得生机勃勃。
正房三间,青瓦白墙,窗棂朴素,透出昏黄的灯光。
老仆引着容与穿过小小的天井,来到东侧的书房。
书房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一丝极淡的酒气混合着飘了出来。
容与轻轻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极其简单。
一桌一椅一榻,皆是寻常松木所制,漆色早已斑驳。
靠墙一排书架,塞满了泛黄的书籍和卷宗。
墙上没有名家字画,只挂着两幅胡不为亲笔所书的对联,墨迹遒劲,力透纸背:
“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
“俸薄俭常足,官卑清自尊。”
书案上,一盏油灯如豆,映照着胡不为略显佝偻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直裰,未戴冠帽,花白的头发随意挽了个髻。
此刻,他正坐在案后,手中端着一个粗瓷小碗,碗中是清冽微浊的液体,散发着米酒的醇香。
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小碟盐炒花生米。
听到脚步声,胡不为抬起头。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只是此刻因酒意和某种隐忍的痛苦,而显得有些浑浊。
看到容与,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神色——有审视,有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容翰林?”胡不为放下酒碗,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酒后的低沉,“稀客。请坐。”
他并未起身,而是指了指案前唯一的一张方凳。
容与躬身行礼:“下官容行简,冒昧叨扰阁老清静,还望阁老恕罪。”
她将手中的青布包裹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是些……家中常用的艾草、老姜和几包驱寒暖身的药茶。听闻阁老偶有旧疾,或可稍解不适。”
听说是礼物的时候,胡不为皱着眉正想拒绝,而后他听见后边的话,目光扫过那朴素的包裹,又落在容与清俊坦然的脸上。
他沉默片刻,脸上那惯有的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缓缓点了点头:“容翰林有心了。老朽……愧领。”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同样穿着粗布衣裙、头发花白、面容慈和的老妇人端着一碗热茶走了进来,正是胡不为的老妻。
她将茶放在容与面前,声音温和:“容大人,请用茶。”
她看了一眼胡不为案上的酒碗和花生米,又看看容与,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真诚的歉意:“家里简陋,怠慢大人了。您稍坐,老身这就去厨房安排饭食,大人莫嫌粗陋……”
听见老妻的话,胡不为也是沉吟一瞬,安排道:“嗯……容瀚林难得上门,老婆子,去叫老胡杀只鸡吧,再炒几个青菜,再去外头买些卤味回来……”
“老夫人万万不可!”容与连忙起身,声音带着真切的阻拦,“下官冒昧前来,已是打扰。岂敢再劳烦老夫人?下官……家中已备好晚饭,家人还在等候,稍坐片刻便告辞了。”
她深知胡家清贫,那只下蛋的母鸡恐怕是家中重要的“资产”,更是老两口平日舍不得动用的荤腥,她又如何忍心让他们为自己破费?
胡老夫人有些为难地看看胡不为,胡不为闻言,也摆了摆手,声音低沉:“那便不必了。容翰林……是体恤我们。”
他看向容与的目光中,那份温和又深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家人等候……嗯,是该早些回去。多陪伴家人……是正理。”
他喃喃念着“陪伴家人”几个字,眼神忽然有些恍惚,仿佛透过眼前的油灯,看到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那锐利的鹰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深沉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痛楚与……愧疚。
但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对老妻道:“你去歇着吧。我与容翰林说几句话。”
胡老夫人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容与,最终还是顺从地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噼啪的微响和淡淡的酒气。
胡不为端起酒碗,又抿了一口那浑浊的米酒,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强压下某种不适。
他放下碗,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看向容与:“容翰林深夜来访,想必……不是只为送几包药茶吧?有何事,但说无妨。”
容与迎上胡不为那洞悉世事的目光,心中微凛。
她并未立刻开口,而是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研墨。动作沉稳,姿态恭谨。
胡不为静静地看着她,并未阻止。
墨研好,容与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却并未书写,只是看着胡不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阁老,行简此来,确有一事相求。此事关乎国体,关乎储君清誉,更关乎……朝堂正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那幅“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的对联,声音更沉:“然则,此事牵涉甚广,行简人微言轻,恐力有不逮。唯有阁老执掌风宪,刚正不阿,或能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