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容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缓步走到殿前廊下,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株据说已有数百年树龄的银杏树上。
树干虬劲,枝叶繁茂,如同一位饱学的长者,默默守护着这片文脉之地。
“林教谕,”容与开口,声音清越,“本官听闻,饶州自古文风昌盛,前朝更有‘一门九进士’、‘隔河两宰相’之佳话。府学承此遗风,想必学风淳厚,英才辈出?”
林越云闻言,脸上露出自豪之色,捋须道:“大人所言极是。饶州地处鄱阳之滨,信江之畔,得山水之灵气,更兼百姓勤勉向学。府学自前朝重建以来,不敢说英才辈出,却也勉力为朝廷输送了些许可用之才。”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静:“只是……近年来,学风虽盛,然学子多汲汲于功名,于经世致用之学,于修身养性之道,或有偏废。下官每思及此,常感忧虑。”
容与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教谕所言,切中时弊。读书明理,修身养性,乃为学之本。功名虽重,然若失却本心,纵得功名,亦非社稷之福。”她目光转向庭院中肃立的生员们,声音提高了几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生员!圣人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又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求学,首在明德修身,涵养心性,通晓事理!而非仅为那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生员们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钦差,据说还是去年新晋的探花,被皇帝陛下破格晋为侍讲,如今又代天巡牧。生员中艳羡者有之,倾慕者有之,嫉妒的却没多少——当差距太大的时候,人的心中是很难生出嫉妒的。
容与顿了顿,继续道:“饶州自古文脉绵长,先贤辈出,诸位生于斯、长于斯,当效法先贤风骨,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己任!潜心向学,砥砺德行,方不负此地千年文华之气,不负父母师长殷殷期望,更不负朝廷取士育才之深意!”
她的声音清越,话语恳切,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庭院中一片寂静,生员们无不被这番话语所触动,许多年轻的面庞上露出了思索与振奋的神情。
林越云更是眼中精光闪动,看向容与的目光充满了敬意。
容与又询问了府学的教学情况、生员课业、膏火发放等细节,林越云一一作答,条理清晰。
当得知府学中仍有不少寒门学子因家境艰难而刻苦求学时,容与特意叮嘱林教谕多加照拂,并言明朝廷亦有助学之策,可酌情上报。
在府学停留了近一个时辰,容与才在教谕和生员们的恭送下离开。
临行前,她特意在府学照壁前驻足,看着壁上历代乡贤、进士的题名碑刻,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模糊的名字,仿佛触摸着这片土地深沉厚重的文脉。
夕阳的余晖将府学古朴的建筑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容与步出府学大门,回首望去,芝山苍翠,学宫肃穆。
她心中那份因江南之行而起的沉重,似乎被这浓郁的书香文气稍稍冲淡了些许。
然而,她深深知道,这宁静祥和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
岳行那匹黑马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后面,玄色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饶州之行,才刚刚开始。
……
容与回到官驿,刚踏入雅致的上房,正欲换下沾染了微尘的官服,刚解开颈间系带,门口便传来容易沉稳的叩门声。
“大人,郑藩台、周抚台、吴臬台并饶州府赵知府等诸位大人已在正厅等候多时,说是有要事相商。”
容易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晰而恭敬。
容与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哑然失笑,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好一个“有要事相商”,这洗尘宴的帖子,倒来得比预想中更“急切”几分。
她手下动作瞬间加快,三两下便褪去外袍,而后取出一件崭新的竹青色杭绸道袍。
这道袍料子质地极佳,触手温润柔滑,色泽是那种沉淀了雨后天青般的雅致竹青,既不过分鲜亮,又透着内敛的光泽。
袍身剪裁合体,线条流畅,只在领口、袖口处以同色丝线绣着极淡、极细的缠枝莲暗纹,需得在光线下仔细端详才能看清,低调中透着不凡。
她利落地换上道袍,束上一条系着羊脂白玉带钩的素色丝绦。又从妆匣中取出一枚通体无瑕、温润如脂的蟠龙纹羊脂玉佩,轻轻系在腰间丝绦上。
玉佩雕工精湛,蟠龙形态古拙大气,玉质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最后,她将一头乌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了个道髻,额前垂下几缕碎发,更添几分名士风流气度。
镜中人影清俊挺拔,竹青道袍衬得人如修竹,那份儒雅清贵之气不减,却因这身“常服”和腰间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无形中少了几分官场刻板的威严,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闲适与……不易察觉的“富贵”之气。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无波。
这身装扮,恰到好处。
容与拉开门闩,迈步而出。容易正垂手侍立在门外。
“大人们神情如何?”容与步履从容地向正厅方向走去,语气平淡随意,仿佛真是询问一件寻常事。
容易紧随其后,闻言抬起眼皮,那张惯常冷峻的脸上,唇角极为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如常,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
“回公子,以属下观之——”
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直视前方空气,却仿佛穿透了厅堂的墙壁看到了什么。
“——诸位大人,兴致颇高,神情举止……”容易又顿了一下,精准地丢出一个词:
“相当雀跃。”
容与脚步未停,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像是听到了一个既在情理之中又格外讽刺的笑话。
正厅就在眼前,喧哗的人声已隐约可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在步入正厅之前,两人目光在空气中极其短暂地一碰,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