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立于一旁的大太监袁保,适时地行了个礼低声道:“老奴斗胆,陛下,容编修博闻强记,学识优长。翰林院原有‘待诏’一职,掌校雠文史,备陛下垂询文义典故。”
“容编修精于此道,加此衔以备顾问,似也……合乎规制?”
这建议提得巧妙,既解了帝忧,又强调“合乎规制”,可谓是深得帝心。
昭乾帝眼中一亮:“大伴此言甚善!”
他看向容与,语气轻松却不容置疑:“容卿!朕便加你一个‘待诏’之衔,秩从九品,添份俸米。今后便在翰林本职之外,兼领此职,校雠文史,以备朕询文义典故。”
顿了一顿,他眼中又闪过促狭光芒:“自然,朕若想了解稼穑之事,或是你那正在捣鼓的……播秧新名目,你亦需随叫随到,备答详尽!”
如此,将“探讨农事”与“询文义”巧妙捆绑,既不叫人说他是“玩物丧志”,又不至于给这小臣子添太多不必要的关注。
“臣,容行简,谢陛下隆恩!”容与心绪翻涌,此刻却只能立刻深深拜下,姿态恭谨至极,“陛下天恩,赐臣母孺人诰命已是殊荣,今又加恩待诏之衔,臣惶恐无地,唯竭尽驽钝,恪尽职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于万一!微臣尚有一物,名曰‘播种机’,只是尚未调试完全,待做成那日,定亲手献于陛下!”
容与此言,将姿态放得极低,谦卑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袁保在一旁,看着容与那发自肺腑的感恩姿态和滴水不漏的谦逊应答,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悄然沉淀。
此子,知进退,懂感恩,不恃功而骄,心性难得。
昭乾帝亦是满意点头:“好!退下吧。改日朕得闲,再召你细说。”
“臣告退。”容与躬身,缓缓退出这方充满泥土芬芳的“静耘轩”。
春日暖阳下,宫墙巍峨依旧,她回头望向宫墙。
那枚看似微末的“待诏”之印,于她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是福是祸,全看自己把握便是。
容与清瘦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带走了那片菜畦间的热闹。
春日午后的静谧重新笼罩了“静耘轩”,只余泥土与嫩叶的清香。
昭乾帝脸上的兴味犹在,目光却有些失焦地望着容与离去的方向,手中无意识地捏着一片新摘的菠菜叶。
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大伴……”
“老奴在。”袁保躬身,步伐无声地靠近。
“这孩子……”昭乾帝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容行简……他方才的模样,还有那份说起农事的专注劲儿……是不是……很像?”
袁保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关于作物长势的寻常问题。
他温顺地低垂着眼帘,声音平和而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陛下目光如炬。容探花身上那份沉静的气度,纯粹的心思,以及不尚空谈、唯求实证的做派,细想起来,确与当年的小容大人有几分神似……皆是难得的人才。
“无论小容大人,还是容探花,都对陛下忠心无二,勤谨办差,实乃社稷之幸。”
这一番话,巧妙地将“很像”转移到“气度”、“做派”、“人才”、“忠心”上,点出相似之处,却避开了最敏感的部分——那与故人如出一辙的清俊眉眼轮廓。
最后“无论容大人,还是容探花”的并列,更是将皇帝此时复杂的情绪轻巧地导向“忠心勤勉”的赞誉。
“忠心无二……勤谨办差……”昭乾帝喃喃重复着袁保的话,指间那片鲜嫩的菠菜叶被捻出了汁液。
他眼神复杂,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另一个同样清瘦挺拔、在灯下为他分析北金山川险要、力阻他微服冒险的身影……那人临行前忧虑的眼神……
“只是小容大人……身子骨终究是弱了些……”袁保仿佛只是随口接了一句感慨,声音低回,带着老人独有的悲悯。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昭乾帝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无名火骤然涌上。
“哼!”昭乾帝猛地将手中揉碎的菜叶丢在地上,用力碾进泥里,语气骤然冷硬烦躁起来,“弱?!若非……若非那年出京……”
他突然收住话头,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
那段微服北金的往事,是他心头的一道坎,更是他与良妃之间无形的隔阂之源。
他不能承认自己有错,但那份歉疚与无力感却如影随形。
而这份歉疚,在面对容行简那张肖似故人的脸时,竟化作了难以启齿的烦乱。
他既羡慕容子瑜能得良妃真正信赖的目光,又因他为自己付出的代价而愧疚难安,还隐隐恼怒于良妃待自己的那份无法消弭的疏离。
这也是当初他为何要压容与的名次——那些臣子之间的弯弯绕绕,能瞒得过他的眼?
昭乾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
理智告诉他迁怒毫无意义,情感却如同困兽。
良妃……那个眉眼清冷如秋日寒潭的女人,她的家人……终究是因他那次心血来潮的北金之行才……
一股强烈的、想寻求某种确认和安抚的冲动涌上来。
“摆驾!”昭乾帝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断,同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去……去看看良妃吧。”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永宁宫”,仿佛那三个字本身也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是,陛下。”袁保躬身领命,眼神深处滑过一丝了然与叹息。
永宁宫坐落于后宫偏西一隅,殿宇轩敞,却笼罩着一种与外间春花烂漫截然不同的清冷肃穆。
宫檐下新发的嫩枝似乎也沾染了主人的气质,静默而疏离。
昭乾帝的龙辇停在宫门,早有得到通报的宫人恭敬侍立。
宫门开启,一阵微寒的风卷着淡淡药香和焚香气味涌出。
昭乾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大步踏入。
殿内陈设雅致,却简朴得过分,并无多少皇家气派。
香炉中焚着雪松香片,青烟袅袅。良妃身着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发髻只簪一支素白玉簪,正立于窗边几案前,执着笔,凝神描绘一幅雪域孤鹰图。
画中鹰隼振翅欲飞,翎羽却浸染着孤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