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女正是蜜儿!
数年光景,当年那个眼神倔强、带着伤痛与警惕的苗族少女已褪去稚嫩,身量拔高,眉宇间那份天然的野性与锐气依旧,却沉淀出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沉静与干练。
她望向容与的目光,是发自心底的信赖与尊敬。
“蜜儿?今日你来接应?”容与下了车,带着一丝温和地询问道。
蜜儿用力点头,笑容如春日阳光般明媚:“嗯!陈头在后头整备试验田呢,让我来迎公子。鸽舍那边都按规程打理好了,才得空过来。”
她熟络地帮忙卸下车上的木箱工具,一边干活一边唠叨,汉话已经比从前顺溜得太多。
蜜儿口中的“鸽舍”,是这处看似平静庄园最深处的心脏——一处精心建造、四周爬满新芽藤萝的独立院落,覆盖着细密草网。
这是容与至关重要的信息纽带——云翼。
当年蜜儿随容与回到豫章后,容与思虑再三,决定充分利用她那份天然让小动物亲近的天赋。
容与早在豫章试着建立了以信鸽为基础的通信渠道,核心由容易统领,这工作繁重且需极大耐心。
在征得蜜儿的同意之后,容与将这个宝贵的机会交给了她,命她系统学习养鸽、驯鸽、育种,并协助容易处理鸽房的日常管理和部分外联。
蜜儿当时本就处于迷茫之中,既不甘心从此忘记一切,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得到了这个机会简直如鱼得水!
她不仅将鸽群打理得毛羽油亮、精神饱满,更能轻易安抚那些桀骜难驯的健鸽,学习鸽工技艺更是神速。
那股子拼劲儿和心灵手巧让负责主要鸽工事务的几位老匠人啧啧称奇。
容与观察良久,见蜜儿可堪大任,便正式将鸽房的日常运营、鸽群调养及匠人联络等管理事务从容易手中剥离出来,交给蜜儿全权负责,以便容易能腾出更多精力专注于其他事务。
蜜儿成了实质上的鸽房总管“蜜儿娘子”。
这让她感觉自己真正有了用武之地,眸中的神采愈发坚定明亮。
容与见她神色飞扬,点头道:“鸽房交给你,我很放心。走吧,去看看今日的重头戏。”
两人边说边走,步入庄院深处一处守卫更严、与其他区域有竹墙隔开的工坊大院。
院内堆满了上好的木料和铁件,空气中弥漫着新刨花和桐油的清香。
几位被容与高薪延请、签了死契的京城顶尖木匠早已翘首以待。
盖在麻布下的主角——那台倾注容与数月心血的初代播种机——在午前暖阳下悄然矗立。
旁边是新翻好、土质松软匀净的试验田垄。
“公子!”为首的陈木匠激动地搓着手,“按您最终改定的图样,大伙儿日夜琢磨,总算成了!请您过目!”
麻布掀开,一台结构精妙、木铁结合的庞然之物展露真容。
坚固的主体框架、带凹凸槽纹的坚固木轮、铮亮的齿轮组、蜿蜒的链传动结构、宽大的种子斗箱、精巧的开沟犁头、覆土压轮……
每一个部件都透着手艺人追求极致的匠心,更承载着远超时代的智慧。
蜜儿好奇地绕着机器打转,发出轻轻的惊叹声。
在容与的示意下,陈木匠屏息凝神,深吸一口气,推动播种机。
嘎吱、嘎吱……轻微的金属啮合声响起。
机器平稳前行!
开沟器如利刃般在疏松的黄土中划出笔直的浅沟。
种子斗箱内提前装好的春麦籽粒,随着链条传动的节奏,由下方结构复杂的定量阀门控制,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弄着,一粒粒间隔均匀地“吐”入沟槽。
后方的覆土压轮紧随其后,将翻起的泥土轻轻抚平压实,整个过程流畅协调,远超常人手撒效率数倍不止。
“成了!真成了!”几个年轻工匠忍不住低声欢呼,眼中满是惊佩与自豪!
然而,容与的目光却如鹰隼般紧紧锁定在刚播下的种行上。
开头两三丈,确实均匀。但很快,问题显现——机器前行带起的微尘与振动中,有些地方的麦粒开始明显簇拥成堆,相邻之地却又变得稀疏,甚至出现一小段空白!
这绝不符合容与设定的“精准均匀播种”核心要求!
“停下!”容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欢欣的气氛瞬间凝固。
工匠们脸上的激动僵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立刻发现了那片令人尴尬的疏密不均。
喜悦化作冷汗。
“这……公子,这……”陈木匠脸色发白,俯身检查那精密复杂的定量阀门和下方的输种管道,“是……是阀门传动齿轮咬合不够顺滑?还是链齿距差了一厘?”
工匠们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检查调试。
蜜儿也蹲在田边,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查看种粒分布,小眉头蹙起。
容与没有加入调试,她绕着机器缓缓踱步,目光扫过每一个动力节点和传动机构。
工匠们的复刻几近完美,问题并非手艺,而是出在设计本身——核心在于那套将滚轮前进的匀速线性运动转换为阀门开合节奏的齿轮变速耦合系统上。
机器行进中不可避免的微小起伏震动,传导到这精密但缺乏缓冲的刚性齿轮传动上,就会放大为开合节奏的细微紊乱。
一丝丝微差,在持续运动中被不断累积放大,最终就导致了下落的疏密不一!
这非手工精度能完全克服,是结构设计的先天痼疾。
整个下午,工坊内气氛沉重。
工匠们绞尽脑汁:更换不同的齿轮对,微调传动链条张力,甚至试着在输种管里加小隔片……状况稍有改善,但那疏密不一的痼疾如同附骨之蛆,始终难以根除。
夕阳西斜,给大地披上一层柔和的橙纱。
容与独自坐在院角的磨石上,对着画满修改批注的图纸,眉头紧锁。
工匠们在院内做着最后的徒劳调试,叹息声此起彼伏。
蜜儿帮不上手,便习惯性地去鸽舍取来每日新制的“健鸽宝”——一种由谷物、细砂、蛋壳粉和微量草药混合的保健沙,用小竹匾细细筛着,发出规律悦耳的“沙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