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龙江关码头,漕船如织,舳舻相接。
喧闹声浪中,一艘体量适中的官船“顺昌号”已落下风帆,准备启碇离岸。
此船乃连家所备,载着新科探花容行简与同科进士连金跃南归豫章。
码头石阶上,一身杏黄春衫的容妍小大人般殷切叮嘱:“阿兄,路上记得按时吃饭,别又看书忘了时辰!还有明彻哥你也帮盯着点,别整天只会顺着他的性子!”
她又转向连金跃:“还有连大哥,你带着阿兄多玩一玩,别叫他整日闷着!”
连金跃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直缀锦袍,腰佩长剑,脸上是归心似箭的兴奋,哈哈大笑道:“妍儿妹妹放心!有连大哥在,行简一准闷不着!倒是你,”他促狭地挤挤眼,“在京城别太疯玩,仔细惹出祸来,让你阿兄远在千里还得替你操心!”
“才不用你管!”容妍孩子气地哼了一声,皱皱鼻子,随即又挪到容与身边,小手悄悄拽着她的袖角摇了摇,声音闷闷的:“……阿兄……快些回来……”
容与一身玄青素面细葛直缀,负手而立,身姿清绝,仅由沉默的容易背负简单行囊侍立身后。
她看着妹妹强忍的不舍,眼中微暖,伸手轻轻拍了拍容妍的发顶:“你跟着晏嫂嫂,安分些,家里留了人照料。我们尽快回来。”
容妍用力点头。
船工高声吆喝着起锚。
容与与连金跃向寥寥几位前来相送的同年好友拱手作别,便踏上跳板登上船舷。
大帆鼓满江风,官船缓缓离岸,驶入浑浊浩荡的水流。
容妍用力挥着手的身影在岸上渐渐缩小,最终被码头的喧嚣与岸柳所吞没。
官船主舱装饰简朴,虽有些水腥味,倒也还算干净。
连金跃换下华服,倚窗眺望两岸被新绿浸染的田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哎呀,看看这景象!离乡数月,思乡之情真是油然而生!行简,此番荣归,不知豫章府城会何等热闹……”
容与在茶几旁坐下,随手翻开一本随身携带的《水经注疏》,目光沉静:“富贵浮云,过眼而已。但求告慰先父,侍奉母亲膝下几日,尽人子之道。”
她目光落在窗外的水光山色上,眼中也露出欣赏的笑意来:“如今初春时节,振羽兄小心吹出头风来。”
连金跃闻言,笑着挠挠头:“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小皮实,船舱里闷得慌,透透气也不碍事!”
……
运河蜿蜒如带,穿行于秀丽的江南水乡。
白墙黛瓦,拱桥如月,金黄花海,采菱小船点缀其间。
此船是专门运人的,乘客也并非只有容与和连金跃,在各个港口上上下下,容与等人也偶尔下船在码头游览一番,吃点当地的美食,终究没多做停留。
舟行数日,终抵豫章府水埠。
码头的喧嚣较之金陵少了几分奢华,却多了质朴的热闹。与迫不及待跳下船、恨不得立刻飞回家的连金跃道别后,容与带着容易,悄然穿行于熟悉的街巷之中。
推开工整院落的乌木门扉。几树初放的玉兰在院中摇曳,亭亭玉立。
不及通传,堂屋门已被打开。
容与本以为只有母亲在家,谁知,得知他今日归来,容婉和叶鑫也早早地来了容宅等候。
堂屋内茶香袅袅,摆着几碟家中自制的精致点心。
李月棠拉着容与的手细细询问一路行程、在京饮食起居,容婉则笑着打听着容妍在京城的情形和一些京中趣闻。
叶鑫抱着女儿坐在下首,大部分时间只是笑着倾听,间或附和妻子几句,目光偶尔落在容婉忙碌的身影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爱意。
午饭后的堂屋静谧而温暖。
待仆妇收拾完,容与亲自为母亲和姐姐添上新沏的热茶。
茶香氤氲间,容与沉吟片刻,望着母亲温婉慈爱的脸庞,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温润:
“娘亲,”她将茶盏轻轻送至李月棠面前,“儿子此番在京中,于同仁坊赁下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地方尚算宽敞清幽。庭中有片葡萄藤,院后有些空地,妍儿总说想种些时蔬……”
她顿了顿,目光越发诚恳:“此来,儿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娘亲随我同赴金陵安住。”她的视线扫过一旁含笑听着的容婉和叶鑫,温和补充道:“姐和姐夫若有兴致,亦可同去,正好照顾金陵的生意,小弟尽可帮着安置。”
李月棠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眼中先是闪过一片愕然,随即是难以掩饰的欣慰,但很快又化为深深的不舍和迟疑。
她望向女儿容婉和放在软榻上襁褓中熟睡的小外孙,嘴唇翕动,尚未开口。
“去京城?”容婉清丽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诧和不舍,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李月棠身边,轻轻拉住母亲的手,声音温柔却带着急切:“二郎在京中立足不易,娘亲在豫章,我和鑫哥自能照顾……”
她目光转向熟睡中的幼子叶琛,带着浓重的慈爱与忧虑:“况且,琛哥儿这几个月正是紧要的时候,离乳期未过,脾胃又弱,每日离不得我仔细照料。如此舟车劳顿数千里,如何使得?万一路上染了风寒或是水土不服……”
叶鑫坐在一旁,闻言立刻紧张地看向妻子,难得的也有些犹豫。
他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却坚定地附和道:“慧仪说的是,岳母大人留在豫章,我和慧仪一定用心奉养,行简不必担忧……”
容婉微微颔首,这回说的话便更添了些冷静:“容香记在本地刚打开局面,山上的花圃也刚有了些规模,订单一季一季的都排着队,各处要打点的关节人情。若是贸然全丢下了去京城,且不说重新开始何其艰难,眼前这些积攒下来的人脉基业,恐怕也要……大受折损。”
李月棠听着女儿女婿的话,目光眷恋地在女儿担忧的脸庞和幼孙酣睡的小脸上流连,心中那点去京城和儿女团聚的念头,终究被骨肉亲情和对小外孙的疼惜压了下去。
她眼神中的光芒渐黯,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容婉的手背,温声道:“婉娘和叶郎说得在理。二郎和妍儿都在京中,我这把老骨头能挪动,也巴不得去看看。只是琛哥儿这般娇嫩,我在这里还能帮着照看照看,我……我又怎能安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