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强求容与立刻认祖归宗或依附家族,但希望两人之间能达成一种默契的同盟关系。
容氏在朝中巨大的能量和消息网,可以成为容与无形的后盾和武器;而容与作为一颗潜力巨大的新星,其独立性本身对皇帝具有吸引力,也能为容氏带来新的政治空间。
前提是,双方必须形成默契,表演出皇帝期待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表面上绝不过分亲密,不能给人留下首辅刻意扶持族中新贵的印象,但在关键时刻、在无人注目的暗处,可以互通有无。
容与沉默片刻。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更漏“嘀嗒、嘀嗒”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敲击着两人的心弦。沉水香的气味在寂静中变得粘稠。
她需要靠山,也需要情报来源,尤其是在那银锁出现、容舒近在咫尺之后,他需要了解更多的内情。
直接投入容氏怀抱风险太大,但完全断绝联系也是愚蠢的。
容远鹤的提议,却也正合她心中所想,几乎没有给她留拒绝的空间。
容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她清俊的脸上投下两弯浅淡的弧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思绪。
“叔祖教诲,行简感铭五内。”她拱手,语气依旧是清冷疏淡的,虽未明言,却透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晚辈初入朝堂,深知根基浅薄如浮萍。当以勤勉王事为根本,不敢忘陛下擢拔之恩。至于……旧事沉疴,已随风逝。如何安身立命,晚辈自当……‘审时度势’。”
“审时度势”四字,她吐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容远鹤的眼神微微一亮。
不仅是为容与的答应,更是为这位“侄孙”的才智赞叹。
容与并未拒绝“同盟”的可能性,她接受了“审时度势”下的互相借力与信息共享,但也明确划定了界限——她的根本是皇帝,是王事。
她不会完全成为容氏的棋子,她会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合作的方式和程度。
到了容远鹤这个年纪和地位,个人的权势和利益已是浮云,不过是为儿女和家族打算。
无论如何,容与总是姓容。
才学和才智并不等同,他不怕后辈出色,只怕尽是庸人。
“很好。”容远鹤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温度的笑意,虽然这笑意深处仍含着算计,“少年人知道审时度势,实属难得。”
“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只要为国为民,不违纲常法纪,一些…不必要的阻力,自会有人处理。”
这是承诺,也是警示——我可以在必要时帮你扫清障碍,但你也得恪守底线。
一轮话术交换,二人都微觉疲惫,却也有和聪明人合作的畅快。
容远鹤不动声色地捶了捶腰,他不再谈这些敏感话题,转而问起容与备考时的趣事,又像是长辈关怀晚辈般,让下人送来几碟精致点心和几本自己收藏的孤本拓片,示意容与尝尝、看看。
两人就着些学问、朝堂轶事闲聊了一阵,气氛竟真有了几分血脉同宗的亲厚感。
然而,当管事低声提醒容远鹤下一拨客人将至时,容与立刻识趣地起身告辞。
容远鹤也未多做挽留。
“今日小谈甚欢,”容远鹤送她到书房门口,脸上挂着疏淡客套的笑意,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门口守着的下人都听得清楚,“你父旧事,老夫虽痛心,然其心迹已成过往。你既志存高远,当以君恩为重,好生努力,不必过于挂怀族中琐事。”
“叔祖所言极是,行简定当以国事为重。”容与深深一揖,声音不大,却也清晰,“不敢因私谊而忘公义。”
一出完美的戏码落幕。
在众人眼中,容首辅对新科探花这位族孙的态度温和但疏离,言语间强调了对方父亲的“旧事”和自己的豁达,又划清了公私界限;而容探花更是谨守本分,只表忠心,不言私交,态度恭敬却疏远。
容远鹤看着容与转身离去的挺拔背影,在沉水香氤氲的静默里,眼神复杂难辨。
有对族中后辈的欣慰,有对政治棋局中一颗锐子的满意,更有对那份肖似遗容引发的隐秘哀思,还有——洞悉这少年深藏于清冷表象下的坚韧与棱角,带来的些微忌惮。
这孩子不是轻易能掌控的,而所谓的合作,终究不是完全的一条心。
他终究没有再唤住她,任由那一袭青衫的身影消失在容府重楼深院的朱漆回廊尽头。
容与走出首辅府高门深院,日光刺眼。
她低头看了看腕间那截新旧相连的红绳,又无声地抚了抚怀中方才告辞前容远鹤“随手”递给她的一本薄薄的册子。
回到竹石居,沐浴更衣,换上常服,容与才放松几分——和容远鹤那种老狐狸对谈,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能时时振作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至于其他事情,她还需要时间查证。
……
黄昏时分,斜阳熔金,庭院深深。
竹石居特意收拾出来的凉亭里,四周围了挡风的帷幕,又烧了炭盆,此刻温暖如春。
亭中已摆上了锅子,和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冰镇好的梅子酒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叶润章、桂锦程、连金跃都如约而至。
于函因未曾中第,心中郁郁,只想着早日与娇妻团聚,日前已先行回乡去了。
琼林宴的大场面过去,殿试前的紧张也尘埃落定,这才是真正属于他们这帮同窗故旧的轻松时刻。
“来来来,行简,咱们得好好贺你!探花郎啊,今晚这酒,你得带头!”连金跃端起酒杯就嚷起来。
他依旧是那副开朗跳脱的模样——考了同进士对他来说仿佛只是小事一桩,心态好得简直让旁人嫉妒。
叶润章今日刚刚下值,没来得及换衣裳就来了,此刻还穿着崭新的青色官袍——他终究是选了留京,虽只是户部主事的从六品小官,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沉稳精干的气息。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口酒,笑道:“振羽所言极是。咱们“漱月郎”今非昔比,往后这京城的风云,怕是要多分一杯羹了。”
容与听到这个近日里传开了的外号,只能是假笑,执杯与三人轻碰:“侥幸而已,不值一提。倒是诸位前程已定,各有天地,才是可喜。”
她目光扫过叶润章:“文泽兄入职户部,那是实务要地,着实前途无量。”
叶润章摆摆手,神情轻松又带着点看透的意味:“嗨,都是家中的谋算。就是个熬资历、算算账的苦差事。俸禄有限,至少是个正经去处,比在翰林院里闷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