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挡在了容妍身前,正好隔开了阮俊辉那令人作呕的目光,也挡住了他可能袭向妹妹的任何无礼举动。
她对着周妈妈和正焦灼的王音音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音音姑娘不必自责。请继续唱曲吧。”
“慢着!”阮俊辉见这人竟无视自己,还要让王音音继续唱,感觉自己被彻底轻视了。
他旁边一个看似脑子尚存的随从,见容与气度不凡,怕阮三爷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赶紧上前一步打圆场,语气里却带着挑衅的意味:
“阮三爷消消火!这位公子也别急。既然都是为了音音姑娘而来,两位又都是‘雅客’,何必争一时意气?动粗辱了斯文。”
他眼珠一转,瞥见人群后方一个被友人强拉来、一直蹙着眉头不愿上前的身影,计上心来,指着那人道:“喏,这位是江南才子邱明之邱兄,今日我等也请了邱兄来作陪呢!不如这样,咱们以文会友,图个雅趣?”
这随从声音大了起来,让周围人都能听见:“阮三爷这边请邱才子助阵!对面这位公子想必也是文采风流!不如大家各显本事,现场作词一阕,就请音音姑娘评判!”
“谁的词让音音姑娘唱得顺心,说得有理,今夜音音姑娘就由胜者‘独占’如何?咱们也省得伤了和气,还让诸位看了一场风雅角逐!大家说,好不好?”
这一番话说出,厅堂内气氛顿时又微妙起来。看热闹的自然不嫌事大,纷纷叫好起哄:
“好!”
“妙啊!”
“邱才子!快请!”
“那小白脸……哦不,那位公子,敢不敢应战?”
阮俊辉虽然跋扈,但在这风月场上也知道些规矩,尤其此刻被架起来,加上酒意和对邱明之才名的虚荣心作祟,顿时觉得这是个既能踩人又能显摆的好主意!他梗着脖子,鼻孔朝天:“哼!比就比!我这边有邱兄执笔,小白脸,你敢接吗?不敢就认怂,带着你那个没长开的‘小契弟’赶紧滚!”
他鄙夷地扫了一眼被容与护在身后的容妍。
“契弟”,乃是民间对断袖的蔑称,无论用在男子还是女子身上,都是不容辩驳的羞辱。
邱明之被点了名,脸上显出极其无奈的神色。
他穿着件半旧的石青棉袍,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读书人常有的清愁与一股傲岸的执拗。
他被几个朋友半推半搡地弄到了前面,对着阮俊辉拱了拱手,眉峰紧蹙,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了回去,只是眼中充满了对这闹剧的不耐与厌恶。
他本就是被朋友强拉来的,朋友攀附权贵,还要他助纣为虐,写词搏这种彩头?简直是对斯文最大的侮辱!
容与的目光在邱明之脸上一扫而过,捕捉到了他那份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隐忍的屈辱。
再看阮俊辉那边几个附庸风雅的纨绔,个个摩拳擦掌,兴奋地嚷着“邱兄快写!”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容与身上。
包括王音音,她眼神里是担忧,甚至有一丝祈求,希望这位沉静的公子能拒绝或找个理由退让,免生祸端。
容妍则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袖,小脸上又气又急。她怕兄长为难,更怕哥哥丢了面子,于是低声道:“阿兄,咱们不理他,我直接揍他一顿,给他手打断!”
面对整个厅堂的喧嚣和压力,面对阮俊辉极尽鄙夷的挑衅,容与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极冷,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那笑意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伸出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仿佛天生用来执笔写字的手。
众人一愣,不明所以。只见她从容不迫地从自己宽大的袖袍深处,摸索出一个薄薄的、略有些发黄、卷边的宣纸小册。
纸张陈旧,显然非今日备下。她动作随意地翻到其中一页,仿佛只是在找一张做过的笔记。
然后,她抬眸,目光清泠如寒星,越过众人,平静地落在王音音那张苍白惊惶的脸上。
容与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音音姑娘精通音律,想是风雅之人。此词乃容某早年游戏之作,本欲日后焚弃。既适逢其会,便请姑娘一观。”
说罢,她将那页发黄的纸笺,轻轻推到了王音音面前的小案上。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是这般局面。
不是挥毫泼墨现场构思,而是……掏出了一页旧稿?还是打算烧掉的游戏之作?这是认输?还是……胸有成竹到了极点?
邱明之原本紧蹙的眉头猛地一挑,看向容与的目光充满了惊异。
阮俊辉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带着酒气的哄笑:“哈!哈哈哈!原来是个装腔作势的草包!连临场写个词的胆子都没有!还拿出张废纸糊弄人?怎么,是要认输求饶了吗?邱兄!快写!让这小白脸瞧瞧什么叫江南才子!”
几个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
王音音有些迟疑地拿起那张轻飘飘又似乎重若千钧的旧纸。她的目光落在纸上的一瞬间——
那清秀雅致的面容上,所有表情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她指尖触碰纸张的那一刻停滞。
喧嚣的哄笑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割断,厅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音音那张骤然失色的脸庞上。
她秀美的杏眸死死盯着手中薄薄的纸页,瞳孔不受控制地急剧收缩,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容妍紧张得小手冰凉,紧紧攥着衣角。
阮俊辉及其党羽的哄笑声戛然而止,转为一种迷茫的安静,面面相觑,似被这诡异的寂静惊住了。
容与依旧立于原地,身姿挺拔如竹。窗外水声灯影透入,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眼中闪过的微光——那是前世记忆深处、属于一个哀婉凄绝灵魂的绝世才华,此刻于这金陵河上重见天日,却只为应对一场粗鄙可笑的闹剧。
她心中并无半分得意,只余一丝冰冷的嘲弄。
数息之后,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破碎般的叹息从王音音唇间溢出。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容与,那双惯常温婉含笑的秋水明眸,此刻竟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激赏。
她的目光太过炽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让一直沉静的容与也感到了些许尴尬,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好……”王音音的声音发着颤,几乎是咬着牙才发出这个单音。
她放下那纸页,仿佛怕亵渎般小心翼翼,随后再次深深福下,这一次的躬身,带着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崇敬,“容公子大才!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