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规格不僭不奢,却也算精致。
席间薛坪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对京城诸事如数家珍,巧妙地避开了敏感话题。
当容与话锋微转,看似不经意问及西北边镇粮秣调动时,薛坪脸上的笑容如春风和煦不变,眼底的笑意却微不可察地凝滞了极短暂的瞬间。
恰在此时,一位管事模样的侍者躬身而进,打破了席间的沉默:“老爷,后厨新拆的蟹粉,刚配着这月新摘的蓼芽尖,做得了蟹粉狮子头,正是当季最好的时候,夫人吩咐,上给容公子尝尝。”
薛坪闻言,立刻显出浓厚的兴趣,似乎容与之前的问题瞬间被这盘“佳肴”取代了。
他朗声笑道:“好,来得正好!世侄可知,这秋日肥蟹最是味美,取其膏黄与腿肉细细拆解,再取刚出水的新鲜肥膘剁成泥茸,佐以当令最嫩、味极清辛的蓼芽新芽尖,取其清香鲜味,揉打、摔打、团成狮子头,先用鸡油文火慢煎封住鲜气,再入高汤煨炖入味……”
“这才是淮扬秋味一绝!京城虽有此菜,但时节不对,用的料不正,火候有差,都难及此时此地的真味。我家厨子做得却还算地道,快,给世侄布上!”
他笑着示意侍者为容与布菜,那圆润饱满、色泽金黄的狮子头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容与面前的青瓷碟中,浓郁的蟹香混着蓼芽独特的清新辛气立时弥漫开来。
薛坪的目光也落回了狮子头上,脸上满是热切的笑意:“世侄,快尝尝这火候。你看这表皮微韧,内里却嫩如凝脂,这便是一煎一煨的火候精妙。当季的蟹粉鲜与初生的蓼芽尖之辛,在火舌催逼之下相得益彰,此乃‘应时而食、顺天而烹’的道理。就如同……”
他话锋流畅地一转,开始大谈节气时令对饮食的影响,从这蟹粉狮子头讲到春季的河豚刀鱼,又扯到冬日如何炖煮羊肉去膻取鲜,从淮扬菜系到宫廷御膳的讲究,兴致盎然,侃侃而谈,从烹饪之术延展到天地四时之序,再无人提起什么西北、工部、粮秣调度。
容与心下有了判断,便也不再提起什么敏感话题,只是笑着享受了一顿美味。
饭毕,薛坪亲自送容与至府门阶前,再次殷切嘱咐:“世侄在京中,若遇琐事难处,尽管使人来说话。我与你师同门之谊,总归亲近几分。”
容与笑着应下,行了礼,迈步上了马车。
回“竹安居”的路上。
马车内,容与闭目养神。
“公子,”容易的声音从前辕传来,平稳低沉,听不出情绪,“这位薛侍郎,礼数倒是周全得很。”
容与缓缓睁开眼,眸光清澈如寒潭深水。
“周全,正是他的为人,”她语气平静,不带褒贬,“老师曾言,他这位师弟,身处漩涡而衣不沾尘,其心……如深河之下奔流激涌,面上却只余清风明月。”
容易的声音依然沉稳:“是个聪明人。”
“一个极其聪明的聪明人。”
容与轻笑出声,指尖轻轻划过窗棂,“热情是官场油滑的表象,赠院不过顺水人情的试探。他心有无锋锐尚未可知,但那句‘有事尽管开口’,水分几何?‘同门之谊’的分量,恐怕也只够锦上添花之时,不吝抛下一瓣香罢了。”
容易沉默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自言自语,又似提醒:“这个人,实在难以捉摸。锦上添花自是皆大欢喜,雪中送炭……怕是要看那天时地利人和了。”
容与唇角微弯,赞许地点一点头,一丝洞悉的冷峭在眼底划过:“正是。在这京城,靠人不如靠己。薛大人这条路,敬而不倚,便是分寸。”
阳光透过车窗,勾勒出她清俊而极具风骨的侧影。
与薛坪的初次会面,未得实质助力,却也清晰描摹了初涉金陵江湖的第一块礁石形状。
拜访薛侍郎之后几日,容与便带着容易,按照叶润章此前信中所留地址,寻到了他家的宅院。
京城居大不易,叶家在金陵的宅子也不再像豫章那样豪气,不过是一处普通的小院,比容与的“竹安居”宽敞些,是个规整的小三进,虽然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净利落,透着股温馨持家的气息。
扣响门环,片刻后,一名穿着干净的仆妇开了门,显然是认识容易的,立刻笑着将他们请了进去。
刚进垂花门,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像欢快的小百灵鸟一样蹦了出来!
“阿兄——!!”
容妍那赤色的身影如同一阵风般从正房冲出,直扑到容与面前。
数月未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点,脸蛋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星辰般闪亮的喜悦。
“妍儿?!”容与乍见之下,心中顿时涌起巨大的惊喜与意外。
她离豫章时,容妍分明是回岳夫人身边去了,怎么竟会在京城?
与此同时,正屋的帘子也被一只纤白的手打起,一位端庄温婉、面容秀丽的年轻妇人走了出来,她怀中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正是叶润章的发妻,晏清。
晏清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行简来了?快请进来。”
容与压下见到小妹的惊喜,连忙向晏清见礼:“嫂嫂安好。”目光落在那小男孩身上,“这便是元儿?生得真好,像文泽兄,也像嫂嫂。”
元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有些害羞地把脸埋进母亲的肩窝,又忍不住偷偷探出来瞧。
容妍搂着容与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解释开了,语气间带着点小得意:“阿兄,没想到我会在这儿吧?是义母不放心嫂嫂一个人带着元儿上京城,路途那么远呢!”
“我就自告奋勇,陪着嫂嫂一起来了。有我坐镇,护着嫂嫂和小元儿,路上顺顺当当的。”她一扬下巴,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义母说了,反正你也要来京城参加会试,正好,叫我就在京城等着一家团聚,不用再跑来跑去的折腾了。”
晏清抱着元儿,也跟着笑了,眼底是对容妍不加掩饰的喜爱:“是呢,这一路多亏慧云妹妹,元儿可喜欢他姑姑了。”
几人相携入内落座。
容妍拉着容与问东问西,不住地说着沿途见闻和到京城后的新奇事。
晏清则细心斟茶待客,元儿也慢慢不认生了,趴在母亲膝头好奇地看看容与,又看看容易。
容易如常侍立在旁,目光扫过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时,眼神微暖,对着看过来的小娃娃眨了眨眼,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下人的问候声。
叶润章,终于下值回来了。